人生在世,江湖行走,人海浮沉,有時竟遇見一雙眼睛,清澈如洗,卻偏偏屬於那市井間操持賤業的販夫走卒;有時又驚見一雙眼睛,深邃莫測,卻屬於那書齋裏錦繡文章的主人。這人間的戲劇,竟如此諷刺。
市井深處,常藏著些被視為「屠狗輩」的人物。他們或許是街角修鞋的老匠,或許是碼頭扛包的力夫,或許是風雨無阻的小販。某甲便是這樣一位市井中人,雙手粗礪如砂紙,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的塵垢與勞作的印記,臉上刻著風霜的溝壑。他們的生活,在精緻的雅士眼中,或許粗鄙不堪,沾滿了所謂的「市井腥氣」。
然而,每當風雨驟至,鄰里有難,這雙粗糙的手卻往往最先伸出。記得巷尾老嫗病篤,醫藥無著,某甲沉默半晌,竟將自己賴以維生、視若珍寶的一套工具典當了。工具離手時,他那佈滿老繭的手指微微顫動,眼神裏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人,比飯碗重要。」那眼神,映著爐竈的微光,倒映著世間最為質樸的赤誠與擔當——那是未經知識漂洗過的本色。轉頭看那城中的某乙先生,卻是另一番景象。常在學術殿堂或高雅場合中發聲,字字珠璣,引經據典,文采斐然,令人如沐春風。其言論精妙如繡花針,刺繡著高深的學問與智識。然而,這繡花針的背面有時卻藏著冰冷的針鋒。他曾為某財團精心編織過一紙報告,用理論的錦緞包裹了環境的毒藥,將工廠排出的汙流幻化成無害的數據圖表,將呻吟的土地美化為經濟騰飛的藍圖。當受影響的居民手捧陳情信,如捧著一顆顆焦灼淌血的心,顫巍巍遞到他面前時,他卻只是微微蹙眉,目光在信紙上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彷彿審閱一份尋常公文。隨後輕輕推開,動作優雅得像拂去西裝上的一粒微塵:「諸位,此乃合法合規之舉,恕某愛莫能助。」話語溫和有禮,卻似一層薄霜,瞬間覆蓋了人們心頭殘存的熱望。
市井中人那雙操勞的手,縱然沾滿塵灰油垢,卻常能捧出溫熱的心腸;讀書人那雙執筆如玉的手,縱然寫下錦繡華章,有時描繪的卻是冰冷的算計與精緻的推諉。
所謂「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此古諺如金石擲地,千百年後仍在人間煙火與知識殿堂間迴響不絕。它刺破的,豈是特定行業?它直指的,是知識與權力加身後,人性中可能滋生的異化與疏離。當學問僅為裝點門楣的羽毛,或將知識鑄成謀取私利的籌碼,那麼卷帙浩繁,何嘗不是另一種鐐銬,將靈魂囚禁於精緻的利己牢籠?那雙本應書寫道義的手,卻在無形中,將人與人之間溫熱的紐帶,如蛛絲般輕易劃斷。
真正的學問,終究要從象牙塔尖沉澱到人間煙火裏淬煉。唯有將冰冷的字句浸潤於對蒼生的溫情與體察,方能洗盡書生的迂闊與冷漠,使筆墨生出暖意,讓知識真正成為照亮世道人心的火把,而非隔絕感受的高牆。
人間萬千,人心萬千。這世間的道義與溫情,有時不在汗牛充棟的典籍墨痕裏熠熠生輝,卻在那些被輕視的角落、在粗礪者不假思索的援手中悄然甦醒。書齋裏的明燈固然可以映照千古哲思,但市井陋巷中那些無聲的善念微光,纔是穿透世態炎涼、溫暖人間寒夜的不滅星火——它們不依憑經卷的厚度與頭銜的閃耀,只源自生命對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迴響與擔當。
市井刀俎與學府玉筆,載義孰重?原來天地為秤,衡量人心的,從來不是鑲金的權柄與華美的辭藻。當知識的高塔在精緻的算計中搖搖欲墜,那市井深處不經意濺落的汗滴與援手時掌心的暖意,竟成為了滋養人間道義最為珍貴的泉源。
夜深時分,仰望星河燦爛,俯瞰人間燈火闌珊。市井的喧囂早已沉寂,而遠處書齋的燈火或仍通明——知識的圍城之內,是靈魂的豐盈滋長,還是精緻的荒蕪在無聲蔓延?這句古老諺語,依舊如暮鼓晨鐘,在每個時代的轉角處,等待著迷途者的迴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