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午後,樓宇巨獸鋼筋鐵骨壓迫著天空,人們被吞入那流動鐵籠——電梯。空氣中漂浮著眾多靈魂的重量,彷彿整個城市三生三世的窒息都沉澱於此。梯門關閉的「叮」一聲脆響,已不是日常提醒,而是某種更深邃命運的開閘信號。
電梯在某一刻驟然失重下墜,燈光倏忽熄滅,只剩黑暗無邊。恐懼如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某處有人顫抖著誦讀《詩篇》片段,卻斷斷續續不成章句。在這封閉的鐵棺裡,每個靈魂都被剝離了社會身份的外衣——無論是朝九晚五的職員,或是指點江山的經理,此時此刻,我們都是無助的囚徒,在漆黑中等待著未知命運的裁決。那誦讀的聲音終於停歇,換作一聲更為絕望的嘆息,在寂靜中迴盪,直擊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電梯內壁上冰冷金屬映照出模糊人臉。我憶起公司裡那個名叫阿玲的姑娘。她曾如春風般在辦公桌間穿梭,笑容純真明亮得彷彿能穿透隔間壓抑的灰霾,讓陽光都顯得黯淡。某日她卻突然消逝如朝露,辦公桌被清理得如同從未有人存在過——只剩一盆綠植在空蕩蕩的桌面上慢慢枯萎,像一個被遺忘的標記。原來職場這個看似秩序井然的空間,竟也暗藏著無聲吞噬的暗流;所謂安穩,不過是眾人自欺的幻覺罷了。
電梯的鋼纜在頭頂深處發出令人心驚的呻吟,如同命運在繃緊的琴弦上演奏著充滿懸念的樂章。有人顫抖著提及《韓非子》「循繩墨而不頗」的古訓——企業裡那些條文手冊,不是也自詡為精密無情的繩墨嗎?可當鋼纜發出斷裂前的哀鳴,我們才驚覺,那些厚厚規則原來不過是紙糊的屏障,擋不住現實絲毫的風雨。
我們在生死之間搖晃,天光偶爾從縫隙中吝嗇地漏下一點點。我忽然望見下方格子間裡的人們,他們在月光下俯視如同工整的蜂巢,在各自狹小空間裡低頭勞作,他們的光線冰冷,而體溫卻在熒幕前無聲地流失。他們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電梯囚徒」?升遷的階梯,如同這懸吊的鐵籠,上升與跌落,何時由得自己?這籠子懸於半空,成全了居高臨下的幻覺,卻也藏著瞬間墜入深淵的隱患。
電梯終究在猛烈的震顫中停住,燈光重新亮起,如同死後復甦的光明。門艱難開啟,我們得以重見天日。重回那熟悉而虛偽的格子世界,我卻感到一陣更深沉的寒意:方才須臾之間的生死掙扎,竟與這平日無聲的廝殺無異——同樣是你進我退、你爭我奪的生存角力。只是這電梯裡的驚魂,不過是將那辦公室裡日復一日、隱蔽而漫長的消耗戰,猝然濃縮成一齣令人窒息的微型悲劇罷了。
此後每當電梯上升或下降,我都會想起那天懸於生死一線的搖晃。辦公室裡那些溫言細語與刀光劍影的交織,電梯鋼纜那刻骨銘心的呻吟,原來都指向那條亙古不變的真理:生存從來是懸於鋼纜之上,搖搖欲墜的藝術——電梯如此,人生何嘗不是?每一次升降既為上升,亦為下墜之預演,不過是重複著逃生的演習罷了。
電梯鋼索在深井中抖顫著,它不知自己每一次繃直或鬆弛,皆為下面一群渺小生命劃下的命運曲線。鐵籠內的人們,總以為被看不見的繩索吊著上升是生活的常態;直到下墜的瞬間,才驚覺所謂前程不過是過山車軌道,那根維繫著我們的鋼索不僅磨損著,而且隨時可能崩斷。而我們在上升的幻覺裡,還以為是自己在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