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治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赤坂公寓的。
與鬼丸的那場會面,像一場黏膩、骯髒的噩夢。 他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掙扎。只是像一個精美的、會微笑的發條人偶,精準地傳達了富岡義勇的「誠意」。然後在對方那油膩的、彷彿看透了一切政治骯髒底色的笑聲中,鞠躬退出。
他回到公寓時,義勇已經睡了。 或者說,義勇的主臥室門緊閉著,拒絕了一切交流。炭治郎走進了客房。 他沒有開燈,只是脫力地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那雙剛剛才與「金權政治」握過的手。 那上面彷彿還殘留著對方手掌的溫度、雪茄的氣味、以及那種令人作嘔的觸感。
「噁……」
一陣劇烈的、生理性的噁心感猛然上湧。
他衝進浴室,跪在馬桶前劇烈地乾嘔。 胃裡空空如也,他卻吐得撕心裂肺,直到連膽汁的苦水都吐盡,直到眼淚生理性地糊滿了臉龐。
他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瘋狂地沖洗著自己的臉和手。 抬起頭時,水珠順著髮梢滴落。他看著鏡子裡那個臉色慘白、眼神空洞的陌生人。
「這就是你選擇的路嗎?」 鏡子裡的自己,無聲地質問著。 「這就是你……決定和那個人一起背負的……『覺悟』嗎?」
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笑容。 卻發出了一聲比哭更難聽的氣音。
黨魁選舉的最終電視辯論會,如期而至。
這是決戰。全日本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舞台上。 富岡義勇的支持率,在「鬼丸派」宣布全力支持後,已經穩定地超越了不死川實彌。
今晚,他只需要像一個「王者」一樣,安穩地度過,首相之位便唾手可得。
炭治郎坐在舞台側翼的幕僚區。 他化了妝,遮去了臉上的蒼白。穿著最筆挺的西裝,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首席秘書的微笑。
但他身邊的同事都能敏銳地感覺到—— 那位總是充滿活力、像小太陽一樣的炭治郎先生,身上那股標誌性的「溫暖」,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像一座精美的冰雕。完美,剔透,卻沒有一絲溫度。
義勇在台上游刃有餘。 他完美地迴避了不死川所有的激情挑釁,用精準的數據和冷靜的領袖風範,將整場辯論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直到,主持人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富岡老師,」 主持人犀利地問: 「您在選舉初期,曾高調提出《福祉支援法案》,以此作為您『溫暖新政』的核心。但現在,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卻是當初最反對此法案的鬼丸派。而您的對手不死川議員,也不斷譏諷此案為『天真的家家酒』。」
全場的鏡頭,瞬間對準了義勇。
「請問,您能對全國黨員,以及全國國民,闡明您對這部法案的……最終立場嗎?」
時間彷彿靜止了。
炭治郎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他知道,最後的審判時刻,到了。
義勇看著鏡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沒有轉頭去看台側的炭治郎,哪怕一眼。
他沉默了三秒鐘。 然後,他開口了。
「我感謝我的團隊。」 他的聲音平靜、莊嚴,充滿了領袖的威嚴: 「為我提供了許多充滿熱情與理想的政策藍圖,這其中,就包括了《福祉支援法案》。」
炭治郎的血液,開始一點點變冷,凝固。 「我的團隊」、「充滿熱情與理想」——義勇用最溫和、最體面的詞彙,輕而易舉地將自己與這份法案,劃清了界線。
將它定義為——別人的想法。
「但是,」 義勇的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堅定: 「激情,不能凌駕於責任之上。一個領袖的職責,不是去實現所有天真的夢想,而是要做出務實的決斷。」
「在聽取了黨內諸位資深前輩的寶貴意見,並對當前嚴峻的財政狀況進行了重新評估後,」
他直視著鏡頭。 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了他和炭治郎共同夢想的死刑:
「我在此宣布,《福祉支援法案》,並非本屆內閣的優先事項。」 「相關討論,將『無限期擱置』。」
啪。
在他說出「擱置」的那一刻。 炭治郎感到心中有什麼東西,徹底碎了。
那不是心碎的聲音。 那是他一直以來,用來束縛自己的、名為「崇拜」與「愛」的枷鎖,斷裂的聲音。
他自由了。 也死去了。
辯論會結束了。
富岡義勇大獲全勝。 他那「勇於修正錯誤」、「不被理想綁架」的成熟領袖形象,贏得了滿堂彩。
他帶著勝利者的光環,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下舞台。 他撥開人群,目光急切地尋找著那個他唯一在乎的身影。他迫不及待想告訴炭治郎:你看,我們做到了,我們贏了。
他找到了。 炭治郎正獨自一人,站在出口的陰影裡,手裡提著公事包。
「炭治郎!」 義勇快步走過去,臉上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邀功般的興奮: 「你看到了嗎?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贏了。」
他伸出手,想去握炭治郎的手。
炭治郎卻退後了一步。 避開了他的觸碰。
他抬起頭。 臉上沒有了那副完美的「特助」面具。 沒有憤怒,沒有淚水,沒有指責。
只有一片……近乎可怕的、死寂般的平靜。
「恭喜您,富岡先生。」
炭治郎的聲音很輕,很清晰。 卻用上了他此生最疏離、最陌生的敬語。
「您將會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首相。」
義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股比西伯利亞寒流更刺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炭治郎……你……」
「我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了。」
炭治郎朝著他,深深地、標準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腰背挺直,角度完美。
這不是戀人的告別,也不是戰友的致意。 這是一個下屬,對上司的、最後的、也是最決絕的告別。
「辭職信,我會在明天早上八點整,準時送到您的辦公桌上。」
他直起身,沒有再看義勇一眼。
「祝您,前程似錦。」
說完。 他轉身,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會場外那片深沉的、冰冷的黑夜。
「炭——」
義勇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 指尖擦過了炭治郎的衣角,卻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氣。
他獨自一人,站在勝利的聚光燈下。 聽著耳邊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看著那個決然離去的背影。
第一次,感到了什麼才叫做…… 萬劫不復的,孤獨。
富岡義勇在勝利的聚光燈下,站了足足一分鐘。
他身邊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像潮水般湧上來試圖握手的地方黨部幹部、以及瘋狂閃爍、將夜空照得如同白晝的鎂光燈。 這一切都在聲嘶力竭地告訴他: 你贏了。你擊敗了不死川,你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的最高領袖。
但他的世界,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炭治郎最後那個眼神—— 那種平靜的、空洞的、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的眼神。 像一把鋒利的冰錐,無情地刺穿了他所有的勝利喜悅,將他整個人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富岡老師!恭喜您!」 「首相!首相!請看這邊!」
他聽不清這些聲音。那些諂媚的笑臉在他眼裡扭曲、變形。
他粗魯地撥開人群,近乎失態地、快步走向那個陰影中的出口。 他試圖追尋那個背影。
但那裡,早已空無一人。 只剩下會場外灌進來的、夾雜著落葉的、冰冷的夜風。
半小時後。 黑色的防彈公務車駛回了赤坂的頂層公寓。
這條路,他曾經無數次和炭治郎一同走過。 有時是在激烈的辯論後沉默,有時是在疲憊中輕聲交談,有時,是在黑暗的掩護下,十指緊緊相扣,汲取著彼此的溫度。
車後座的空氣裡,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淡淡的溫度。 但今晚,只有他一個人。
「咔噠。」
指紋鎖解開,玄關的感應燈光應聲亮起。 慘白的LED光線瞬間填滿了空間,卻照不出一絲人氣。
屋子裡空蕩蕩的。 那種仿佛樣品屋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整潔與冰冷,重新回到了這個空間。
「……炭治郎?」
他開口試探。聲音沙啞,在死寂的走廊裡迴盪。 沒有回應。
沒有人穿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來,沒有人笑著說「歡迎回來」,也沒有那股總是能撫平他焦躁的、溫暖的飯菜香氣。
心中的恐慌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勒住了他的喉嚨。
他快步走過客廳,一把拉開了客房的門——那間炭治郎這週以來,因為「避嫌」而堅持睡的房間。
床鋪平整得像沒人睡過一樣,沒有一絲皺褶。 被單冰涼。 衣櫃門半開著,裡面空空如也。那些屬於炭治郎的襯衫、外套、甚至那幾件混在一起的居家服,全部消失了。
乾乾淨淨。 就像這個人,從未來過這裡一樣。
義勇的呼吸,停滯了。
他猛地轉身,衝回玄關。 瘋狂地拉開鞋櫃。
炭治郎那雙為了配合他出席場合而買的備用皮鞋,不見了。 那雙他習慣穿的、有些磨損的毛絨室內拖鞋,也不見了。
而在玄關櫃上,那個小小的、炭治郎親手挑選的、專門用來放雜物的青瓷盤裡。
靜靜地躺著一枚銀色的鑰匙。
那是炭治郎的公寓鑰匙。 是他親手交給他,象徵著「家人」與「歸宿」的權限。
現在,它被退回來了。
「辭職信,我會在明天早上八點整,準時送到您的辦公桌上。」
那不是一時的氣話。 也不是情侶間為了博取關注的爭吵。
那是……正式的、不可撤銷的決裂通知書。
咚。
義勇猛地靠在身後冰冷的大理石牆面上,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那份剛剛贏得的、沉甸甸的首相大位重量,在此刻,彷彿變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贏得了全日本。 但他把那個唯一能讓他感到溫暖的、唯一能讓他卸下所有防備的人,親手弄丟了。
他在這間豪宅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他顫抖著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指尖幾次按錯,終於撥通了那個他早已背熟的私人號碼。
嘟——
「您撥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冰冷的電子女聲,毫無感情地宣判了他今晚的、真正的失敗。
手機從掌心滑落,掉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富岡義勇。 這個擊敗了強敵、即將成為國家最高領袖的男人。
在他勝利的王座上,在他權力的巔峰時刻。 第一次,感到了什麼才叫做……
真正的,一無所有。
同一時間。 一輛搖搖晃晃的末班電車,正駛向東京西郊的住宅區。
炭治郎坐在角落的位置。周圍是喝得醉醺醺、滿臉通紅的上班族,和低頭滑手機、面無表情的學生。 這片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吵雜的煙火人間。對此刻的他而言,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如此遙遠,如此不真實。
他很冷。 從會場走出來時,他才發現,外面下雨了。 一場冰冷的、帶著深秋寒意的細雨,無聲地浸潤著這座巨大的城市。
他沒有帶傘。 在赤坂的這幾個月,他早已習慣了公務車的點對點接送,習慣了有人為他撐傘,有人為他開門。 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被富岡義勇那溫柔的權力「圈養」得,連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快要忘記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嘴角扯動時有些僵硬。 也好。 這場雨,剛好可以讓他清醒一下。
電車到站。 他走出車站,冰冷的雨點立刻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他沒有跑,也沒有試圖用公事包遮擋。 只是拉了拉那件單薄的、昂貴的西裝外套。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那片沒有星光的、濕冷的黑夜。
雨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冷得刺骨。 他不在乎。 他現在,只想快點回到那個屬於自己的、狹小卻安全的小公寓。把自己藏起來,像一隻受傷的動物躲回洞穴。
炭治郎獨自行走在郊區的暗巷中。 他像一個幽靈,遊蕩在自己曾經熟悉的生活邊緣。 車燈劃過積水的路面、便利商店傳來的歡快音樂、醉漢的笑罵聲……
「無限期擱置。」 「辭職信。」 「祝您,前程似錦。」
他自己的聲音,和義勇那冰冷的、不帶一絲溫度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反覆交錯、迴盪。
他贏了嗎?他輸了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那團曾以為能照亮一切的、引以為傲的理想之火。 在今晚,被他最崇拜、最深愛的那個人,親手掐熄了。 連一點餘燼,都沒剩下。
就在他走到一個沒有路燈的、最黑暗的轉角時。
一束柔和的、經過特殊設計並不刺眼的車燈,從他身側緩緩亮起。 一輛非常低調的黑色轎車,沒有發出任何引擎的轟鳴聲,像幽靈般地滑行到他身邊,停下。
炭治郎警惕地停下了腳步。 身體因長期的政治戒備本能而瞬間緊繃。
副駕駛座的車窗,平穩地、悄無聲息地降下。 一張精緻的、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時透無一郎。
他沒有穿那身標誌性的正裝,只穿著一件簡約的、看起來就無比柔軟的米色高領毛衣。 車內的暖光,將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映照得格外清晰、通透。
「下雨了。」 無一郎坐在駕駛位,雙手搭在方向盤上。 看著炭治郎濕透的、正不斷往下滴水的劉海,平靜地陳述事實,彷彿只是在談論天氣。
炭治郎震驚地看著他。 嘴唇因寒冷和震驚而不斷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上車。」 無一郎的聲音不帶情緒,卻不容拒絕。
咔。 他按下了中控鎖,副駕駛的車門彈開了一條縫。那聲輕響,在寂靜的雨夜中,清晰得可怕。
炭治郎猶豫了。 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另一個政治家。 他想逃。
「富岡義勇現在,」 無一郎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炭治郎所有的故作堅強: 「大概正對著一屋子的空氣,慶祝他的勝利吧。」
他看著炭治郎那蒼白的、因寒冷而發紫的嘴唇,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而你,打算在這裡,淋一整晚的雨來懲罰自己嗎?」
「別這麼傻,炭治郎。上車。」
炭治郎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倔強,彷彿都在這一刻被抽乾了。
他拉開了車門。 一股乾燥的、帶著淡淡木質香氣的暖流,瞬間將他包裹。 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坐了進去,狼狽地蜷縮在昂貴的真皮座椅上,試圖縮小自己的存在感,不弄濕任何地方。
無一郎沒有立刻開車。 他沒有問「你怎麼了」,沒有說「我早告訴過你」。
他只是從後座,拿出了一條一看就很高檔、但此刻卻無比實用的、厚實的純棉毛巾。它甚至還帶著未拆封的摺痕。
「擦乾吧。」 他將毛巾遞給他: 「會生病的。」
炭治郎接過那條溫暖的、帶著乾淨皂角清香的毛巾。
他聞著那股不帶任何侵略性、純粹的「乾淨」氣息。 再也,忍不住了。
他將臉深深地埋進了那條柔軟的毛巾裡。
沒有嚎啕大哭。 只有一聲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壓抑的、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絕望的嗚咽。
他不是在為義勇而哭。 他是在哭那個,跟著義勇一起,死在了今晚辯論台上的、天真的自己。
無一郎沒有碰他,沒有出言安慰。
他只是靜靜地,將車子停在路邊。 任由車內的暖氣,和窗外那「滴答、滴答」、規律敲打著車窗的雨聲,陪伴著這個青年,那場遲來的、徹底的崩潰。
他就這樣,給予了義勇永遠無法給予的東西—— 一個,可以讓他卸下所有堅強,放聲大哭的、安全的庇護所。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平息。 只剩下炭治郎那因脫力而發出的、細微的顫抖。
「……對不起。」 炭治郎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他狼狽地抬起頭,試圖用毛巾擦去臉上的淚痕: 「把你的毛巾……弄髒了。」
「毛巾,」 無一郎的聲音平靜無波,啟動了雨刷: 「本來就是用來擦乾淨東西的。」
他發動了引擎,車子平穩地滑入車道。
「我……我家,在下一個路口右轉……」
「你不能回那裡。」 無一郎打著方向盤,聲音很輕,卻不容置喙: 「那個又小又冷的地方,只會讓你今晚做的噩夢更真實。」
他沒有說「來我家」,那會給炭治郎壓力。 他只是說: 「我帶你去一個……可以安靜睡覺的地方。」
車子駛入了西新宿。 在一棟外觀極簡、安保嚴密的全新公寓大樓前停下。
這是一間無一郎幾乎沒用過的、私人的高層公寓。 門一打開,感應燈光亮起。
室內是極致的簡約。白色的牆壁、淺色的木質地板、沒有任何多餘裝飾的家具。 這裡不像義勇的公寓那樣,充滿了昂貴的、屬於權力的壓迫感。
這裡……什麼都沒有。 它像一張白紙。乾淨、空曠、安靜。
「去洗個澡。」 無一郎從一個全新的衣櫃裡,拿出了一套嶄新的、質地柔軟的棉質睡衣,遞給炭治郎。
「把身上那股……『味道』洗掉。」
他指的是雨水的霉味。 但炭治郎聽懂了。 那是屬於「永田町」的權謀,屬於「鬼丸」的銅臭,屬於那場「背叛」的骯髒味道。
當炭治郎從浴室走出來,全身裹在溫暖乾燥的睡衣裡,頭髮還在滴水時。 他看到無一郎已經為他泡好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焙茶。
又是焙茶。 和國會圖書館頂樓的那杯一樣。
「喝吧。」 無一郎將茶杯塞進他冰冷的手中: 「暖一下。」
兩人坐在落地窗前,俯瞰著新宿那片繁華卻沉默的夜景。雨水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流痕。
「為什麼……」 炭治郎捧著茶杯,感受著掌心的溫度,聲音依舊沙啞: 「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我沒有跟蹤你,炭治郎。」 無一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轉過頭看著窗外: 「我只是在看辯論會直播。」
「當富岡義勇說出『無限期擱置』那句話時,我就知道,」 他看向炭治郎,眼神清澈: 「你今晚,一定會需要一把傘。」
「我只是,剛好比他……更早一步,把傘帶到了你面前而已。」
這番話,比任何精心的解釋,都更讓炭治郎感到震撼。 這個男人,竟然如此精準地,預判了義勇的「背叛」,和他自己的「崩潰」。
「……我辭職了。」
「我知道。」
「我……把他的一切,都搞砸了。他明天就要當選首相了,我卻……」
「你沒有搞砸任何事。」 無一郎打斷了他,語氣難得地嚴肅: 「是你,把他推上了那個王座。而他,為了坐穩那個王座,選擇了鬆開你的手。」
無一郎轉過頭,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在夜色中清澈得驚人。
「炭治郎,我之前說過,富岡義勇的世界會『污染』你。我錯了。」
炭治郎驚訝地抬頭。
「他沒有污染你。」無一郎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他只是……『背叛』了你。他為了那個位子,親手把你心中最乾淨的那團火,給踩熄了。」
這句話,精準地概括了炭治郎所有的痛苦。
「為什麼……」 炭治郎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眼淚再次湧上來: 「為什麼連你……都比他……更懂我……」
無一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是從公事包裡,拿出了那份 NPO 的理事長聘書。 他將它,輕輕地放在了炭治郎的面前。
「這不是挖角,」 無一郎的聲音很輕,像今晚這場洗滌城市的雨: 「這是一個提醒。」
「提醒你,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選擇。一個不必妥協,不必犧牲,不必被背叛的選擇。」
他看著炭治郎的眼睛,認真地說: 「一個……你不用去追隨『光』,因為你自己,就是『光』的選擇。」
他站起身,指了指那間乾淨的客房。
「睡吧。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找到你。富岡義勇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明天你醒來,」 他頓了頓,手放在門把上: 「如果你想離開,門沒有鎖。如果你想留下……」
他回頭,給了炭治郎一個極淡、卻極安定的微笑:
「……我會一直在。」
凌晨兩點。 赤坂的頂層公寓,一片死寂。
富岡義勇站在空無一人的玄關。 感應燈早就熄滅了,將他吞沒在黑暗裡。
他的手中還緊緊攥著那枚冰冷的、被歸還的銀色鑰匙。 金屬的稜角,深深地刺進了他的掌心,甚至刺破了皮膚。 但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他那張總是能應對一切、冷靜自持的面具,在這一刻,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一種近乎孩童般的、被徹底拋棄的恐慌,正從他心底最深處,瘋狂地湧上來,勒住了他的喉嚨。
他贏了。 他擊敗了所有的對手,他即將成為這個國家的首相。他站在了權力的最頂點,俯瞰著整個東京。
但他腳下,空無一物。
他贏得了這個國家。 卻把他那唯一的光,親手弄丟了。
「辭職信。」 「祝您,前程似錦。」
那句疏離的祝福,像詛咒一樣在他耳邊迴盪。
「不……」
一個沙啞的、破碎的、不似人聲的音節,從他喉嚨深處擠出。
他猛地顫抖了一下,抓起外套,像個瘋子一樣衝出了公寓。 他衝進電梯,身體重重地撞在金屬壁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卻渾然不覺。
地下停車場裡,他坐進那輛黑色的私人轎車。 沒有司機,沒有隨扈。 他顫抖著手發動引擎,瘋狂地踩下油門,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嘯,衝進了那片冰冷的、無邊無際的雨夜。
他不知道要去哪裡。 手機關機,沒有訊息,沒有留下一句話。 世界這麼大,他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找回他的半身。
本能驅使著他。 他開往了炭治郎那個位於郊區的、破舊的小公寓樓下。
雨刷在擋風玻璃上瘋狂地擺動著,發出刮擦聲,像他此刻混亂失序的心跳。
車子急煞在路邊。 他顧不得外面的大雨,降下車窗,近乎祈求地抬頭望去——
三樓。 那個曾經在他疲憊時,會透出暖黃色燈光的小小窗口。
一片漆黑。
沒有燈光。沒有人影。 那個曾經是他最後退路、最後港灣的地方……也空了。
徹底的死寂。 就像炭治郎離開時那個決絕的眼神一樣。
「啊——!!!」
義勇猛地一拳砸在了方向盤上。
嗶——!!!
刺耳的、絕望的長鳴喇叭聲,在深夜空蕩的街道上炸響。 那不像是一輛車的聲音,更像是一隻受傷野獸瀕死前的悲鳴,劃破了整個雨夜。
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雙手掩面。 指縫間,那枚鑰匙滑落,發出清脆而諷刺的聲響。
雨水打進車窗,淋濕了他昂貴的西裝,淋濕了他即將成為首相的驕傲。
在這一刻。 他終於明白,為了那個冰冷的王座,他到底犧牲了什麼。
他獻祭了自己的心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