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0|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母女旅行

跟母親旅行結束後,回台灣朋友第一個邀約是看海底總動員二,尋找多莉。
看著藍色的小魚在大海盈盈的螢幕上,健忘而喜憨地勇往直前,多莉這條失憶的傢伙身邊總有擔心的朋友小丑魚馬林、章魚哥臭臉一路幫她。觀眾哄堂地笑,我卻時不時整個心揪在那裡。
又忘記了嗎。嗯,應該記不住的吧。噢,老天,還好她想起來了──還好她身邊有人幫她牢牢記住。還好她身體記得,不要讓自己一個人。
最後藍色的多莉跟著輻射而開的小貝殼記號,找到失散多年爹娘的時候,我一方面早就從隱隱約約場景暗示,知道他媽的導演又要餵我狗血騙眼淚了,還是無法抑制地哭,哭泣事小,最糟糕的是,完全忽略身邊可能是久旱逢甘霖的約會對象,一整個矜持無法。
是吧,為人子女,有個健忘、或可能開始遺忘的家人,何嘗是幽默的事。
笑不出來──藍色多莉,是憂鬱的暗喻吧。一個不好,就是有伍迪艾倫抖動嘴角冷笑的藍色茉莉。妳記得藍色茉莉嗎?美麗大氣的凱特布蘭琪,片尾在公園長椅上劈頭散髮,腋下全濕,失心的樣子。伍迪艾倫,太壞,太壞了。
回到我跟母親的基本設定,今年我三十一歲,她六十。
而我母親的母親今年八十六,已然開始遺忘世界諸事務數年。
多年前幾次忘記爐火上的滾水後,眾女兒們宣告老母失憶的事實,從員林小鎮帶至台中老人安養院照顧,然而外婆仍然不時趁看護不備,在老人們放風散步時出走。多年來我們早已試著不讓自己成為疲於奔命在街頭馬景濤式吶喊的晚輩角色。更多時候,我是困惑──「阿嬤,你要去哪裡」──這個都市的街頭是否隱含了我們未曾辨認出來的暗號,一個鳥鳴,一棵樹,某種食物的香味,等等等等,牽引妳用纖瘦的身體,一步走過一步,一個街角和街角。
作畫:蕭嘉猷(毛奇爸爸)
妳還記得紅綠燈的規則嗎?
妳還能辨認車流的潛規則嗎?
我們擔心,好奇,並感恩一次又一次,上天與路人待我們如此寬厚,能夠順利帶妳回家。
老外婆至此,我的媽媽作為飽受失蹤老母驚嚇的女兒,也未雨稠繆起來。她很堅持,要拉上我一起出門旅行,並獅子大開口,說過年妳要跟男人出遊就出遊吧,反正妳不回來省得親戚問問題,特休要留給我,我們母女一起出去玩。
說的正面些,她這是希冀在她人生的記憶撲滿裡,多放些硬幣。留待未來提領,要麼,放著、搖一搖聽了也有聲響,聊勝於無。
其實關於旅行,我常氣她可以不負責任地把傷腦筋的事情丟給我,比如找路,安排行程,她只需要指出她想看的事物:美術館、景點,然後一路用相機掘取風景。可是在旅程結束的時候,我開始回想我們一起走過的路頭,才會驀然想起,她可能不只是一位母親,她更多時候是一位畢業自美術系的前文藝女青年,把第一個月的工作薪水全部拿來買西洋畫冊那種。這位文藝女青年在進入職場,走入婚姻,有了孩子之後,關於生命本質的需求仍須舒展。而她樂於將這樣舒展的需求任性地寄託在她的孩子身上,我不能不感到信任的厚度,即使時常伴隨氣盛的不耐。
所以說到底,成年親子旅行展現的是另一種意義與可能性:不只是玩賞風景而已,而是在異地的新鮮與陌生當中,錯置地解離親子角色。照顧者與備照顧者、旅伴、朋友、交換風景的人、擁有共同生活經驗的人,我們深知彼此的弱點和性格上的稜角。我們知道彼此的糗事和長處,我們溝通風景,看情況試圖要對方接受自己對世界詮釋的版本。
我們從現在開始尋找回憶,所以我們出門遠行。
一如荷馬史詩《奧德賽》揭示的是,所有的遠行都是為了回家,那怕是無意。殺掉心中的父親吧,旅行讓我重新理解媽媽,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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