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宅編
我和馬特相遇在墨西哥市的巴士上,他自幼喪父,奮發用功,剛拿到留德博士獎學金,在這個沒有社會福利、擦鞋童滿街跑的國度,簡直就是撒狗血的勵志故事。
他去歐洲留學前要回家過節看爸媽,我應邀下鄉。
「爸媽?等一下,你爸不是去世了嗎?」我問。
「在拉丁美洲,鬼魂會跳舞,會思念故人,會回家,會吃飯。」他說。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中,易家蘭跟死去了數十年的曾祖母親切聊天; 蘿拉.艾斯奇弗的《巧克力情人》中,蒂塔向已去世的奶媽學習用樹皮治療火傷。
美洲原住民自古相信亡魂和活人存在於同一時空,未受理性主義思潮洗禮的西班牙天主教,帶來了更多聖者和神秘傳說。
這是拉丁美洲魔幻寫實文學傳統的源頭。
動畫電影《可可夜總會》的故事設定,也是源自墨西哥的死者之日(亡靈節)。
墨西哥的死者之日源自原住民的信仰,相當於台灣的清明節加上農曆鬼月。
市場上到處在賣黑巧克力做的迷你棺材,打開棺材板,裡面躺著白巧克力做的骷髏,還有骨頭形狀的麵包,糖果作成的人頭骨,三十披索就買到了。
家家戶戶都張燈結綵,在客廳點起蠟燭,用橘黃色的金盞花和糖果裝飾出美麗的祭壇,擺上過世親人的照片。
「肉體消逝不是死亡,關於你的記憶消失,被所有人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公園或是教堂廣場的祭壇,更是盛大到能和台灣元宵節花燈較勁,戴著墨西哥大草帽的骸骨拿著吉他唱拉丁情歌,做鬼也風流。
除了房屋,墳墓也裝飾得像春光爛漫的花園,一掃陰森之氣。晚上,全家人舉著蠟燭、攜老扶幼來探望逝去的親人,年幼孫子跟著老祖母,依著墓碑一句一句學著一首老歌,古老曲調彷彿造成奇異的共振,燭火隨之跳舞。
死者之日的墓園,深夜也是燭火通明、滿布鮮花。 Photo source: kevin@flickr CC by 2.0
我來自對死亡有無數禁忌的華人圈,別說慶祝,老人家甚至連提到「死」字都「呸呸呸」地忌諱,像吃到蒼蠅。
彷彿不提這個「死」這個字,就不會死似的。
清明中元的祭祀,我自小感到的是敬而遠之的恐懼,怕「保佑無,責備有」的祖先作祟,怕鬼門開紙娃娃會動,怕這個怕那個禁忌一堆,參加喪禮回家後要用燒了符的艾草水從頭洗到腳,從來都不是歡樂。
難道,墨西哥人不怕「卡到陰」嗎?
「有什麼好怕的?」他們聳聳肩:「人生是一場夢,當你死去時,才真正醒過來。」
家人團聚自然少不了「母親的味道」,馬特的寡母要做玉米粽過節,這是馬特的爸爸生前最愛的菜,一年回家一次,當然要好好款待。
她把鹼化過的玉米粉加油水揉成黃澄澄麵團,發麵,桿成好大的麵皮放在淺鍋裡,然後把豬肉和香料填入,再蓋上麵皮,用香蕉葉層層包裹,放到烤箱隔水加熱蒸熟。
這道菜的食譜非常古老,一路追溯至西班牙人到達美洲大陸前,也可以做成手掌大小,改用玉米葉包裹,可鹹可甜。
用玉米葉包裹、沾著莎莎醬的玉米粽。Photo source: Stephanie@flickr CC by 2.0
早在天主教傳教士擎著聖經、宣揚基督寶血和聖餐前,自古以玉米為主食的原住民就相信人由玉米所生,人是玉米做的,人死了埋到土裡,玉米從土長出,人再吃玉米,子孫吃著祖先骨血茁壯,終歸一日自己也會歸於泥土,化成玉米孕育下一代。
吃喝有時,死亡有時,再生有時,滋養有時。
他們以「玉米人」自居,或許這解釋了眾人對死亡的黑色幽默,甚至會慶祝死亡?
生死吃喝,不過是天地間最尋常的過程。玉米是人做的,人也是玉米做的。
台灣的死神是拘魂攝魄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生人勿進;墨西哥的死人骨頭,卻是俏麗深情,衣香鬢影,總有一天等你一起來跳舞。
豬肉玉米粽在鍋裡熱氣蒸騰,香味濃郁,口感有點像粿粽。那天,馬特和媽媽擺滿了餐桌,好好迎接至愛的親人。
雖然看不見,可是只要心裡記得,就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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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於《一個旅人,16張餐桌》一書,圓神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