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5|閱讀時間 ‧ 約 25 分鐘

《武俠故事》第七十七期

    《英雄熱》廣播節目記錄|《龍門飛甲》評論

    沈默之聲

    本期有我上周日在台北廣播電台的節目台北波麗露的訪談紀錄。
    感謝林夢媧賣力整理。
    另外,還有高澄天的電影評論來稿,同場刊出。
                  沈默
                    寫於2017/12/14

    英雄是應該被消滅的

    ──沈默專訪,在台北廣播電台.台北波麗露

             林夢媧/記錄.整理
    《英雄熱》於2017年11月初上市,這一個月來是緊鑼密鼓的打書期。面對武俠的蕭條,以及一般大眾對沈默武俠的高深為之卻步的現象,沈默常常說自己能力止於寫書,其他的行銷宣傳也就是盡力,盡自己最大的能力配合而已。
    12月10日,台北廣播電台,丹萱主持的台北波麗露節目,沈默專訪,於中午十二點播出。該檔節目,可直接以手機於網路搜尋台北廣播電台,點擊進入後,台北廣播頁面左側有「原音重現」選項,點擊,再選擇週日中午的台北波麗露,點擊,最後選擇日期12月10日,即可完整收聽座落於「詩的躲貓貓」單元的沈默專訪。以下為本場廣播的記錄與一些事後追加的補述。
    丹萱(以下簡稱丹)
    沈默(以下簡稱默)
    ▉命名自己為武俠人
    丹:我實在不知道怎麼介紹今天的來賓,他是集小說、詩歌、散文、舞台劇劇本等多方位創作的沈默,是不是請你介紹一下自己?
    默:我這幾年對自己的身份認定都是:武俠人。
    在一般人的想法裡,寫武俠的當然就是武俠作家。不過,這四個字對我來說非常遙遠,是屬於上一個世紀那些單單靠著寫武俠就能賺取財富的前輩們。1960年代有武俠三劍客(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以及數百位武俠寫作者,到70年代儼然古龍一人獨秀,80年代則是溫瑞安的崛起與金庸的解禁,這三十個年頭,武俠是極其暢銷的書種,而武俠作家此一頭銜也就被固定化、刻板印象化了,也就是一般人都覺得武俠作家都很有錢,是通俗大眾的,且以營利為主要目的職業。
    但來到二十一世紀,實際上,現在台灣公開宣稱以武俠書寫為志業的人,恐怕只有我一個了。我也就不得不重新為自己安置一個新的身份定位,也就是武俠人。像是台灣人、台北人那樣,把武俠當作一個地界、國度、城市般的武俠人。
    丹:創作武俠的養分源自於?
    默:一開始當然會是前輩武俠人的作品。國、高中時期在當時很昌盛的各式租書店裡讀了大量的武俠。不過,後來就轉向於其他領域。我想要讓武俠變深,而不是永遠被制約於平面、庸俗、無聊的通俗領域。
    國中時我先讀古龍,很熱血啊,青少年的愛,就像《Jump》漫畫,如《航海王》、《火影忍者》,有著友情、伙伴至上與奮鬥激戰的元素。我當時就想武俠是這樣子的啊,我也會寫。於是,在學校聯絡簿、生活週記之類的開始連載自己的武俠。
    後來,當然就是讀司馬翎、金庸、溫瑞安、梁羽生、東方玉、黃易的作品。對一般人來說,比較熟識的應該是金庸和溫瑞安。金庸以前是禁書,後來在1980年代解禁,同時期也是溫瑞安在台大組神州社,正非常火紅。
    溫瑞安無疑是一個具有才華的人,現代詩和散文都曾入選當時的選集。他用現代主義的概念,如大塊大章的心理獨白和意識流,帶進武俠世界。我自己相當喜歡、尊敬這樣的作法。雖然有些人會認為這是危險的,畢竟這麼一來就會讓武俠變成不是消遣的,變成挑戰武俠讀者的耐性與能力。不過,我始終相信,武俠可以更多元、更多面向的發展,無須侷限於既定、已知的通俗範圍。
    至於金庸,因為他本身辦《明報》的緣故,很會寫社會評論,我讀他的小說總會看到記者的筆法。他很擅長把很多光怪陸離的、像是我們現在新聞上看得到的、那些扭曲怪異的人性故事,轉彎抹角到武俠裡。
    而金庸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武功招式的種種發明。他中、後期的作品,比較會創造一些充滿隱喻的武學技法。比如,我最近常舉的例子《笑傲江湖》的獨孤九劍。獨孤是孤獨的對倒。而這本談群體瘋狂、政治惡鬥景象的小說,唯二用獨孤九劍的是風清揚、令狐沖──這兩人的名字本就有脫離江湖的意味。要怎麼樣笑傲江湖呢?你得選擇離開江湖,才能笑傲。所以,他們最後也都選擇退隱的路子,遠離武林。獨孤九劍的有法就有破,這個破其實就是破(群體)而後立(孤獨)。
    換言之,武學招法是對武術的虛構,它其實是不簡單的、複合式的概念。
    到了90年代,就幾乎只有黃易了。我可以出道,其實也要完全感謝黃易(作品),因為有他的《覆雨翻雲》、《大唐雙龍傳》大賣,其時的出版社萬象圖書也才有了錢,也就想要培植新一代武俠書寫者,我也才能出版武俠。
    丹:那麼這些前輩,比如金庸,對你寫作風格的影響是?
    默:這七、八年來,我仍然敬佩他們對武俠的貢獻,但同時,我的心中完全沒有前輩們的存在。我相信,一個真正要專心致志創作的人,心中是不可能想著、存在著前人的風格。
    丹:可是武俠還是有一些既定元素,不可能完全沒有影響吧?
    默:我會把那些東西丟掉。比如以前武俠最常見的和尚(少林寺)、尼姑(峨眉派)等等,都不會在我的作品裡出現。我會直接創造一個宗教去討論人與信仰的關係。像《七大寇紀事》,我就發明了一個神風教,去影射中國文革黑五類、紅五類的殘酷對比。也因此,我的武俠小說語言與名詞都會是新的,也就不會被原有的傳統束縛、拘限住。
    其實也不止是我。香港喬靖夫寫武俠也是啊,他的《武道狂之詩》引進日本漫畫的熱血風格以外,還設法更新武當派往昔仙風道骨的印象。他筆下的武當派是想要當天下第一,是有刺青的、追求武鬥的風格。
    丹:你的同溫層裡究竟有多少人在寫武俠?
    默:一隻手掌就數得出來,其中有些並不是把武俠當作使命,只是偶爾插花也似的寫罷了。還繼續寫,繼續出版,尤其是如我一般宣示自己一生只想寫武俠,視武俠為志業的,搞不好只有我一個人。
    丹:一般人對武俠還是有固定的想法,比如暗器、輕功、愛恨情仇等等元素。你又是怎麼界定武俠呢?
    默:對我來說,武是詩意的隱喻,暗地裡呈現人心的狀態。而俠是人夾,也就是人在夾縫中。易言之,武俠的定義即是,透過極限式的、隱喻的武學,來表現、傳達人如何在各種生存夾縫中存活下來的文學。這就是武俠。
    我的武俠也有男女情愛,但會更是生理式的,也就是直接透過身體書寫,來描述男女、男男、女女的情慾風景,不會閃躲掉色情的部分。跟以前那種女子被強暴了還不痛不癢的奇怪描述,是截然不同的。
    丹:往日的詩歌也是空靈的,就像武俠小說裡的飛天仙女一樣,現在情慾書寫好像就比較常見了。
    默:比較年長的,陳克華、鯨向海都寫啊,年輕詩人裡,像是孫得欽、潘家欣、崔舜華、莊仁傑、廖人等等的,也都寫得極好。其實,身體書寫已經是一種自然配備,不需要特別強調,幾乎人人都可以很自然地去探索、理解身體和情慾了。畢竟對當代人來說,情慾是可以討論的,跟幾十年前情慾必須隱晦的古板時代已大不相同。
    ▉武俠與詩歌的關係
    丹:年輕時期,詩歌是自來水,怎麼寫怎麼有,更長一些,就會寫散文,然後多了人生閱歷,自然就寫起小說了。你的文類書寫順序是?
    默:我是相反的。我在國高中時期就開始寫武俠,到了大學時期,大三吧(1999年)就正式出道,出版第一本武俠《孤獨人》。然後,因為先後讀了靜宜大學中文、中國文化大學文藝創作組,都是比較偏現代創作的科系,因此才開始寫散文和對詩歌有所認識。不過,真正比較認真寫散文和詩,都是2008年後的事了。
    丹:我總認為武俠作家好像要有點年紀,其實你讓我有點跌破眼鏡。《英雄熱》是你的第四十本出版的武俠小說?你滿四十歲了嗎?你本人好像是比較年輕的,這跟寫作有關係嗎?
    默:不無可能。我以為武俠(長篇小說寫作)是意志的磨練。我比較滿意的作品通常會是二、三十萬字以上的,才是心頭愛。在這麼長期孤自的錘鍊中,我相信精神狀態會變得更純化,因而也就年輕了吧我猜。
    丹:這種純化也讓你成為精神上的詩人。你也寫詩,詩歌恐怕也很難賺稿費吧?
    默:這幾年,其實詩集賣得非常之好,比武俠好太多了。以前它是冷門的文類,但最近它已經變成暢銷書種了。有不少詩人詩集可以賣得嚇嚇叫,諸如任明信、宋尚緯、徐珮芬、追奇、陳繁齊等人,都可以好幾刷,好幾千本的數量。
    丹:但詩歌仍然是小眾的吧?
    默:當然了,只是武俠更小眾、更無人聞問。時代完全不一樣了,武俠以前是大眾的,可是現在網路上,有一群年輕的網紅詩人崛起,反而讓當代詩歌變成一個滿大的聲音與熱潮。
    丹:那麼,你何以還要練苦功也似的寫武俠呢?不乾脆寫詩就好嗎?
    默:我還滿常分享這樣的說法,也就是說,武俠是我的志業,武俠是我的第一語言(母語),第一思維。我眼中所見萬物,無一不是武俠。我徹徹底底的是武俠造出來的人。也因此,我只能寫武俠,只想寫武俠。
    丹:詩歌是美的,豐厚的感覺,詩歌不會是商品。我當然不是說商品不好。只是詩歌好像比較高檔的,好像是不大能歸類在一般範疇裡。你自許的武俠也是這樣子的嗎?對你來說,詩歌跟武俠又有何區別?
    默:我對詩歌的定義是這樣子的,它主要是一種位置上的翻動與轉移。也就是說,它會讓你脫離原來慣有的思緒與認知模式。它是對日常事物的位移。它是一種不被規限的、不能重複的詩意展現。
    再更明確地來說,詩意是一種可能性的表現。
    武俠也足以收納這樣的詩意。我認為武學就是詩意的隱喻,你得去設法創造一整套獨一無二的武功系統與論述,去承載人物的性格與命運,乃至於整本小說的精神。
    我以為,武俠是最詩意的書種。它可以表現的詩意日常與人生極限非常之大。只是很遺憾的,過往的前輩並不太重視這個層面。
    丹:詩歌也是這樣子的,也有人認定詩歌是必須賦格律的,但詩歌是自由的啊,就在日常裡,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中。
    默:所有固定化的、理所當然的認知,都是盲點,也都是一個足夠認真的書寫者,從事創作的突破口。
    丹:我想到李安的《臥虎藏龍》,拍得多麼詩情畫意啊,厲害。
    默:片中的竹林之戰,就是詩意的表現。在中國古典文學裡,竹子是君子的象徵,卻有一對男女在被壓彎的竹子之上,做各種看來疑似翻雲覆雨、偷來暗去的愛情動作,隱喻著李慕白(周潤發飾演)與玉嬌龍(章子怡)的複雜關係。於是,我們對竹子作為象徵的認識,又推進了一步,君子的情慾也就被偷渡出來了。我以為,這就更接近了我們當代人的思維與情感狀態。
    丹:詩歌包含著時光的流動感,也就更為動人。那麼,武俠與時間的關係?尤其是一般人對武俠的印象都是遙遠的、古老的時代裡發生的故事。
    默:我的武俠小說,這幾年間也充滿了時間的元素,但並不是單純描寫一個古代,尤其是中國古代。如我一再強調的,武俠是非常現代、當代的詞語,不必要被困在古代裡。因此,我會把古代江湖甩脫,逕自創造一整個虛構的歷史、地理空間。
    但不是玩穿越劇。比較是具體地描寫時間對人與身體的影響,包含誕生、疾病與衰老等等的。像《英雄熱》就寫了時間跟刀法的神秘感應,也寫了一個天下第一刀的強者,卻罹患了類似失智症的疾病,記憶顛倒思維錯亂。
    丹:聽人說,詩人的眼睛是銳利的,那麼武俠作家呢?
    默:善於觀察,是書寫者的基本配備。只是,每個書寫者觀察的角度與在意的細節有所不同。因為我是活在台灣的武俠人,所以自然而然地會把在這裡生活的種種感受與經驗,轉化為武俠語言,以武俠小說型態去表述在島國生存的各種處境。也因此,我的武俠,沒有標準制式的所謂古代。它所展露的時空,比較是我所存在的這個時代、這個台灣的折射與隱喻。
    當我涉足了現代詩、現代散文與嚴肅文學小說以後,我也會把它們引進武俠裡。所謂嚴肅文學,以我的界定,是面向自己最深處、對世界與人心進行各種思索與探討的文學種類。它勢必不會太在乎市場機制與讀者反應。它挖掘的地方是人性人心的無盡。比如說賈西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或台灣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又或者我最喜愛的外國小說家,葡萄牙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喬賽.薩拉馬戈的《盲目》、《里斯本圍城史》、《修道院紀事》等等。
    我2011年出版的《天敵》,就是以武俠重寫《百年孤寂》的長遠家族敘事。2012年的《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則是挑戰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Q84》。2013年的《七大寇紀事》,將米蘭.昆德拉的幾本小說名化為章節名,設法傳遞自由與革命的精神。2014年的《在地獄》,則把漂流小說如《蒼蠅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奇幻小說如《地海傳說》系列與《魔法活船三部曲》、反烏托邦小說如《飢餓遊戲》等等類型,轉移到武俠。
    丹:所以是,你吸收了這些書,再透過武俠的方法,交出來的讀書報告?
    默:不會是讀書報告。而是重寫概念的體現。重寫是當代文學很重要的概念之一。也就是說,你得用自己的語言,重新把以前人寫過的東西,再說一次,再寫一遍,然後,放進去你所處的此時此地。
    ▉英雄的真實處境
    丹:《英雄熱》是如何醞釀而成的?
    默:起源於好萊塢的漫畫英雄改編電影。從2000年的《X戰警》、2002年的《蜘蛛人》開始,我就很關心這一套路電影的發展,就不說它後來直接變成每年的超級主流大片了,到了Christoph Nolan執導的DC電影《黑暗騎士》三部曲,尤其讓我萬分驚異,原來這麼通俗商業的東西,也能夠展現如此驚人充沛的深度與議題。武俠也可以做,而且應該可以做得更好。但以前比較少人做,只是單純的把英雄塑造出來,但並沒有深沉地討論與思索究竟英雄是什麼、什麼樣才算英雄。
    就說郭靖吧,他就是一個純天然的好人,完全的好人,沒有理由的好人。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就是會沒有選擇的做好事。非常詭異的塑造,好壞可以是這麼絕對、毫無動搖模糊的東西嗎?金庸筆下男主角有許多這樣子的好人,比較真實的是韋小寶,但他仍然是好人,貪錢的好人。貪錢反而像是他的一種小可愛,畢竟他的作為還是自自然然對天下人好的,還是站在正義與歷史的那一邊。他的出身、他的經歷好像沒有更多邪惡的影響,好像他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但人或者說有多少人真的可以辦到,全全然不受生活環境的影響?
    可是漫畫英雄改編電影就不然。《黑暗騎士》描繪了一個真實可怕的人性處境,兩艘同樣載了多人的船都有炸藥,這艘要存活就得按鈕,炸掉另一艘。兩艘船上的人都在遲疑、都在驚恐、都在進行非如此不可的最終的,複雜的人性抉擇。
    《英雄熱》就站在這個基點上去發揮,我寫了麒麟人,像鋼鐵人、蜘蛛人那樣的角色,只是戴著麒麟面罩、麒麟衣。有意思的是麒麟是仁獸,是不殺生的聖獸。一個以仁獸為象徵的英雄,顯然是不奪人性命的。但他如何在黑暗江湖裡活下來,並且堅持信念?畢竟,很有可能,他所教訓的惡徒又糾集起來、又繼續為惡多端,造成更大的禍害?他要怎麼相信自己的作為呢?
    又或者剛剛提過的天下第一刀,我就在小說裡追問著,他的後輩會怎麼看待原本高高在上、忽然就垂垂老矣的師父?天下第一刀又怎麼看待自己?而這樣人物的結局,又會是什麼?
    我始終相信,武俠可以是很新穎的,只要我們願意多給它新的想像和新的概念。武俠是很當代的。武俠跟現代人的距離並不遙遠。武俠可以很貼近我們所在的現實。甚至武俠就是我們的日常。
    丹:能不能多談談這本小說裡面的衝突?
    默:簡單來說,《英雄熱》分為上卷麒麟亂,與下卷英雄繚亂。上卷是一個少年想要當英雄的故事。他非常崇拜自己父親筆下所寫的英雄。他很想變成麒麟人。於是就自我鍛鍊,但首次出戰就失利,受重傷,休養三個月後,還是執意於成為英雄。父親沒奈何,就送他去刀法高手朱雀王那兒學武。兩年後,少年刀法大成,下山救自己遇難的父親,從而發現原來自己的父親還有個神祕身份。
    這裡面就有父與子兩代價值觀的衝突,父親以為英雄是沒有價值的,英雄有時會造成更大的災害,但兒子信仰英雄,認為英雄是有利於時代。而我想要傳達武俠少見的概念,也就是英雄是應該被消滅的,而不是人心嚮往之的存在。
    丹:為什麼英雄需要被消滅,而不是傳承?
    默:我舉一本日本漫畫為例,曾田正人畫的《烈焰赤子(め組大吾)》,裡面的主角朝比奈大吾是一個天才消防員,不管他出入什麼樣的火災現場,他都能救人出來、也活著回來,創造了許多救援奇蹟。但漫畫到了結尾,大吾終於明白,他的才能是需要被消滅的,當他的才能發光的時候,就是有災害發生的時候。而一個優秀的消防員,最應該做的是預防火場現場的發生。換言之,他作為一個消防員的使命,就是消滅自己的才能。
    《英雄熱》也是,在這個各種英雄被狂熱追捧的時代,我想試著提出一個觀察:英雄其實最不需要被崇拜。當我們渴望著英雄誕生,就意味著我們所處的時代是黑暗的、是絕望的。而或許吧,一個真正的英雄應該被他自己所消滅。
    丹:所以,上、下卷都已經寫好了?
    默:《英雄熱》是一本上、下卷組合的雙重奏小說。下卷的故事是三個主角,一個是武學天才美少女,她生來就是個絕世高手,但她偏偏想寫書,想要寫英雄,而不是當英雄。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寫,才能寫出一本舉世無雙的英雄書。
    第二個主人翁叫飛震翼。人物名字的諧音,所意味的是挺明顯的。他是非正義。他出身於一個被邪道統治的礦區,因為有天分,所以被親友用盡方法送出礦區,要他在江湖有所成就。他練成武功後,就開始挑戰邪道三大人物,但每次都慘敗、都負傷累累,在失敗的過程裡,他對王道的信念開始崩解,他赫然發現邪道的作法也許更適合自己,並且能夠更快救出自己的家人。於是因緣際會下,他終究成為邪道第一人。當他還鄉時,卻驚覺親友視自己為敵,認為他背叛了他們的期待。他也就得要面臨與家人生死對決的處境。
    第三個是天下第一刀天王遇,一個真正繼承麒麟人精神的王道高手,可是他生病了,他將面臨的是,自己身體的背叛。他的意志力再強,也強不過疾病與身體的衰老。讓他毀滅的不是邪道,而是自己。
    《英雄熱》是一本探討英雄的小說,同時也是一本反英雄小說。我想要講的是,善惡好壞往往是一念之間就可以天翻地覆的。當人的立場與認知不一樣,你就會讓原來的價值系統完全顛倒。這裡面就有兩面性的討論,從黑暗與光明兩個路徑同時進行對英雄的思辯。我感興趣的,比較是英雄的日常,英雄的餘生。英雄在做為英雄以外的人生,都是些什麼人,都在做什麼樣的事?
    丹:所以,你的武俠都是一種理性的探索,而不是感性的抒發?
    默:《英雄熱》裡面其實也有很多情感的細節。另外,像我的《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就是一本二十五萬的長篇情書,寫給我的妻子林夢媧。當時,她還不是我的女友,還沒有確認彼此的關係。所以,我有很多幽暗的、恐懼的、陰翳的情緒反應。小說裡,我寫了一男一女在一面神異之牆相遇,幾十年過去了,愛慕依然深遠,但至死他們都沒有再見到面。女性的這邊,是神聖的、純愛的,維持著和緩而平靜的風格。男性那邊則是入魔,非常色情和狂暴。聖和魔的對照,承載著我那會兒的情感狀態,一方面是喜悅光亮的,一方面又是疑懼不安而黑暗的。而兩位主人翁對彼此的想念,其實都是我對夢媧的思念。
    丹:你們都是創作者,可以和平相處?
    默:可以的。我們反倒滿常經由創作進行溝通。我們會在彼此的作品裡,找到理解彼此和相處的辦法。

    〈來甲飛旋龍,沙海獻神門──《龍門飛甲》〉
                     高澄天
    出演《龍門飛甲》的演員全都是一時之選,甚且還有戲精拍檔──並不演武俠片的陳坤、周迅,看到這樣的陣容誰不為之心動?但它卻是劣評如潮。
    先說個人最為感冒的三大缺點:
    第一:龍捲風決戰。趙懷安約戰雨化田:「有膽子你我到龍捲風裡分勝負」。看到這句台詞實在是滿頭問號,先不論兩個人對「龍捲風」有多少認識,若要硬坳因為他們不清楚龍捲風的威力和可怕之處所以雙雙衝進去也許說得過去;問題是,在合邏輯的物理原則下,到底進了龍捲風可以打出什麼精彩的場面來?於是接下來觀眾就看到兩個瘋子在風裡吹來扯去,什麼武功都發揮不出來。
    第二:丟暗器又耍大刀的顧少棠。一開始在地洞裡與凌雁秋對戰時,顧少棠一手暗器可以說是使得有聲有色,可是片尾與西廠小頭目對打,她卻扛出一把大關刀,這到底是什麼設定?我想愛好武俠的觀眾應該都有這樣的基本認知──暗器,著重的是手部的靈巧與勁道,而大刀則是靠臂力;養成一個暗器好手所需要的訓練絕對與耍大刀是背道而馳的。換言之,暗器高手多半會選擇短匕或短劍作為武器(輕巧為主),絕非笨重的大關刀。
    第三:被黃金迷惑的雨化田。雨化田貴為西廠廠公,又是萬貴妃跟前的紅人,財富權位他都不缺,為何在片末的時候還要跟眾人協議分黃金啊?若將此舉解釋為應對敵眾我寡的緩兵之計,但他還有個隨時可以發難的素慧容這根暗樁不是嗎?如果他真的這麼愛錢,他有一百個方法可以以廠公的身分去撈,真的犯不著在一個沙漠裡爭這些陪葬的黃金。
    至於明明偷襲成功,明明可以把凌雁秋、風裡刀、常小文、哈剛一干人等滅口的素慧容我真的不想再說了,妳有那個美國時間在去路設一大堆鋒利的金蠶絲阻擋眾人回頭,幹嘛不殺個乾淨呢?好也許是凌雁秋前頭真誠待她稍稍喚醒了她的惻隱之心……我真的不想再講這部片的缺點了快阻止我!
    講最後一個,大家再忍耐一下快到優點了:顯然西廠的走狗們絕不知道素慧容是「自己人」,凌雁秋初遇素慧容也只是個巧合,那麼,放風聲說她是個懷孕宮女要滅口的雨化田,把她派出去扮柔弱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如果她的「任務」是藉機殺了趙懷安而她也錯認凌雁秋是趙懷安,那她又何必一路隱忍直到搬黃金出古城才行動呢?
    還有李連杰面癱的演技……
    深呼吸,其實為了寫評論重頭仔細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就發現它犯的錯誤實在多得可怕,所以它絕對不是一部成功的武俠片。
    《英雄》有一個核心目標:誅殺秦始皇;《臥虎藏龍》則是「爭奪青冥寶劍」;《劍雨》有傳說中的武功心法「羅摩遺體」。每部武俠作品都會有一個主軸,再從它發展屬於自己的故事。
    若說《龍門飛甲》的主軸是搶奪古城內的財寶,那花這麼多時間鋪陳朝廷腐敗、東西廠濫權跋扈是為了什麼?這個故事的「江湖」,是在一個奸邪當道、忠良滅絕的時代,趙懷安才必須以江湖的方式(刀劍說話)剷奸除惡;所以這裡的江湖事實上是介入政治的,而電影的結尾,風裡刀和常小文合力毒死萬貴妃,似乎是在說明一場以萬貴妃為中心的混亂終結。但這個結局來得沒頭沒腦,因為電影並沒有演出她的「惡」(只是敘述),卻以殺死她為結束。
    若說古城奪寶只是一個過場,但明擺著它就是整部片的重頭戲呀!於是這個故事出現兩條毫不相干的主線:協助忠良對抗東西場鷹拳的趙懷安、凌雁秋以及一心為古城奪寶的風裡刀、顧少棠、常小文等人;而顯然這兩條主線互相拉扯搶戲,最後使整個故事嚴重失焦。
    好了,我們來為演員鼓掌一下。
    陳坤的雨化田/風裡刀我私心非常喜歡,雖然雨化田出場時刻意到西廠賣弄武功有點太過斧鑿(對比《劍雨》曾靜飛菜刀殺蒼蠅),然而這個雨化田的眼神和韻致陳坤都做得十分出色。周迅的凌雁秋出場時從繩索上衝下來頗為高難度(但是是蒙面,替身?),她和西廠嘍囉對陣全程蒙面,然而身形騙不了人,個人覺得以周迅拼命三娘的演戲精神很有可能親自出馬,不可考;但凌雁秋重傷之際還能一出手三兩下就殺掉雨化田,顯然是演太久了大家趕著吃便當。范曉萱真的很不范曉萱(露出真面目時那張臉寒得厲害!),就像桂綸鎂也很顛覆螢幕形象一樣,兩個人動作場面都很少,但角色都鮮明強烈,塑造得十分成功。李宇春,失敗的腳色設計。李連杰,功夫皇帝請問您演戲時臉部可以動一下嗎?就算是滄桑歷盡的大俠,從頭到尾一張撲克臉是不是太輕鬆了點……
    當然《龍門飛甲》要跟《新龍門客棧》放在一起比對,實際上它的故事時間軸在《新龍門客棧》之後;然而林青霞、張曼玉實在經典到讓人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演技」。所以回頭來看《龍門飛甲》,這樣一個處處是破綻、充滿邏輯矛盾的劇情設計,「經典再現」無望,它顯然會成為武俠電影裡的黑歷史。
    但是但是,等一下,大家看武俠片還看什麼呢?「武打鏡頭」對吧?《龍門飛甲》至少在武打鏡頭方面並不含糊。問題是,我們應該把武俠片當成是好萊塢那種特效滿天飛的英雄片(爽片)來看嗎?我相信有更多的武俠同好,心底對武俠世界的「武」與「俠」,有更廣闊的認識與更深情的注視。
    高雄人,出身高師特教,再到北大、中山社會所繞了一圈,得過一些獎。作品以散文及現代詩為主,旁及藝文評論及詞曲創作;並以「東方雪」為筆名於「鏡文學」網站發表網路小說。經營痞客邦部落格〈鏡世界〉、臉書粉專〈鏡世界〉及〈東方雪〉。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武俠電子報」是由幾位愛好武俠的朋友輪流撰寫,內容包括書評、影評等各式評論。只要是與「武俠」相關,或能以「武俠」的視角切入的各種事件,都是武俠電子報的守備範圍。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