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跟我說:有寫新文章了嗎?如果有,拿來給我看。
所以我又開始寫了,在廚房裡,身旁煮著米漿粥。
其實在廚房裡料理食物,總是讓我覺得慌張。很像我在籃球場上的感覺。有人傳球給我,我腦中一片空白。籃球是把球丟進高高的籃筐裡可以得分?好吧,那我就拿起球硬擠進籃下,跳起往籃筐丟。傳球?陣式?身旁隊友急得大喊,但是抱歉,我眼前只有一片茫然。在廚房裡瓦斯爐前,也是類似那樣。要從什麼食材開始,怎麼做,拿起菜刀,一片茫然。
但我也不是完全不會,我媽媽曾經教我幾道菜。我媽媽是創造台灣經濟奇蹟的第一代女工,在加工出口區的日資工廠工作。我是第一代的鑰匙兒童,父母下班前,我就放學了,從書包裡拿出鑰匙進家門。我的固定家務是煮白飯。一回到家,我就要趕快把米洗好,放進大同電鍋煮,之後媽媽回到家趕快炒菜煮湯,晚餐才能立刻上桌。印象中,有幾次我把米放進電鍋後,卻忘了將煮飯的開關按下,等到爸媽回來,發現電鍋裡依然是白米沈底的水,我被罵到臭頭。
順帶一提,我記得最早的時候,米好難洗,那時候的白米裡混著好多石頭。每天傍晚在廚房水槽洗米,挑石頭都要花好多時間。不知道哪一年開始,突然間,米變乾淨,小石頭都不見了,洗米變得很快速輕鬆。我自己開始種稻之後,再回顧我兒時的經歷,我才明白,最早的時候,稻穀一定都是攤在曬穀場上日曬的,所以混雜了很多小石頭。後來某一年,稻穀烘乾機出現,大家就再也不用日曬,米裡也就不再有小石頭了。那個時代一定是台灣農業機械化的開端。
有一天,媽媽把我叫進廚房,說要教我做菜。她說,爸爸媽媽工作很忙,有時候來不及回家吃晚飯,你是哥哥,要煮給弟弟吃。於是,她教我,將豬里肌肉排放進碗公裡,淋上醬油,撒上一點太白粉,再將大蒜拍破,混進碗裡。那是在醃豬排。10分鐘或半小時之後,將肉排放進鍋裡煎。非常香的豬排,細節我已經忘了,但我很清楚地記得我眼前嘰喳爆響的炒鍋裡衝出來的香味。
然後還有一道:打幾顆蛋到碗公裡,加一撮鹽,用筷子打散,打到起氣泡,再倒進炒鍋裡。那是最簡單的煎蛋。
這兩道菜餚,配上我每天負責的白米飯,就可以是兩個小孩的晚餐。那的確是適合小學生自己做的料理。
有一次,我弟弟在我身旁一直吵:哥哥,肉要焦一點、焦一點啦,我要吃焦焦的肉排....所以我把肉排一直放在鍋裡煎,直到肉排縮水成焦焦硬硬黑黑的,像餅乾一樣,丟進盤子裡還鐺鐺響。那次我們找到一罐胡椒鹽,撒上焦黑的肉排,我弟弟開心的笑容我還記得。
我成長的這個加工出口工業都市,很多國中畢業生被要求到台北市去讀高中。能進台北市的高中,而且最好是前三志願,才是有成就的學生。所以我15歲就開始離鄉。一直到當兵退伍工作,都沒有再回到家鄉。但是後來,我並沒有按照長輩、老師們的期望,繼續爬高當工程師當老闆賺大錢,反而跟著朋友玩音樂,當起錄音師,後來竟然還大轉彎開始從農種稻。
原本自給自足的種1分地、2分地,自己夠吃,分享一些給親友就好了。日子久了,也漸漸有了倦怠感,不想再耕種。但去年開始,我按照直覺租了一甲地,開始更為吃重的農業生活。我的直覺是,想像那一甲地的稻田裡無以計數的稻子,將會結出無以計數的米粒!若我能為這些稻子祈禱,祈禱所有的米粒帶著祝福,進入很多很多人家裡的餐桌,成為大家碗裡的飯,成為很多人身體的一部分,那將是多麼奇妙的事情!我將與我無法理解的緣分連結,我很想試試看。我帶著那樣的心情開始一甲地的水田耕作。
自從開始耕作一甲地之後,原本想要訕笑我「做農做玩的」那樣的聲音都消失了。「喔~一甲地....」懂的人都知道那是專業農的基本款。不懂的人,當我跟他們說一甲大約有3千坪,我會看到他們眼裡開始無盡擴張放大的田野景色。
所以,我開始經常在田裡祈禱。我祈禱稻田的潔淨,我祈禱所有稻子們都沐浴在光明之中。神啊,田間的勞動,我已經盡我所能,剩下的就交給你了。這些米都是要進入許許多多我認識不認識的人的身體裡的,是要帶給他們幸福的,請你幫忙,讓一切順利。
神從來不說話不回答。但是田裡的靜默祈禱後,身旁的蟲鳴、大冠鷲的叫聲、風搖動竹林吹落竹葉以及稻葉稻穗的沙沙聲,都變得異常清晰。我一直覺得那些的總和就是神的回答。
今年的插秧,我的媽媽特別來到東部。她已經退休十幾年,平常做志工、幫助朋友依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她依然願意來很遠的這裡幫我顧小孩,洗衣服煮飯做所有的家事,讓我們夫妻兩人能專心在田裡工作。她自己利用餘暇在附近散步,很愜意。她還是一樣,很愛到處搭訕結交朋友。插秧完成,她就開心地回西部的家裡了。我們繼續到田裡補秧、抓福壽螺、驅趕水鴨,每年插秧後的例行工作,每天身體都非常累,但十年以來,每年都做,就成了一種習慣,心裡很踏實。
幾天後的晚餐時間,接到一通電話,通知我們,我媽媽突然中風。情況危急,我和太太抓起幾件衣服塞進背包就立刻開車去醫院。路途遙遠,怎麼樣開快車都要5個小時以上才能到。
我的媽媽,在親戚的工廠倒閉之後,失去了所有的退休金以及她唯一的居所。她不願意跟著大家一起詛咒那位經營不善的親戚,她還是堅持,怎麼樣都要善待自己的兄弟姐妹。她甚至煮飯給倒閉破產的那位親戚吃,鼓勵他要好好的生活。很多跟我媽媽一樣被害得失去很多財產的人無法理解她的做法,開始謠傳她的許多壞話。那些壞話無法避免的傳入她耳裡,使她非常傷心難過。她只是想要維持一個「人」的優雅姿態而已,卻被說得不堪入耳。就在從我那裡離開後,回到西部的家中,又被捲進那樣的謠言風暴裡。這次,她倒下了。
中風後在醫院裡與生命無常纏鬥的劇碼,有經歷過的人一定刻骨銘心。我媽媽在眾多朋友貴人的協助下,終於脫離了危險,非常感謝。在病床上,由於注射與治療,他只能穿著病袍。天氣漸冷,她蓋著雙層醫院的制式毯子。拖著仍麻痺的嘴唇,她模糊但很努力地慢慢對我說:「有寫新文章了嗎?如果有,拿來給我看。」
我站在廚房裡,查了Youtube找一些食譜,再加上從小對粥的記憶,我想要用我自己種的米,煮一鍋米漿粥給她吃。媽媽的米罐裡,有我給他的糙米。半杯糙米倒入鍋中清洗,注滿水開始加熱。在田裡為這些米祝福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後來我會這樣煮給媽媽吃。我真希望我永遠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煮給她吃。但我對著鍋子裡的米祈禱,祝福醫院裡的媽媽吃了這些米,能得到幸福,快快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