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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劇,好像總是好看的很好看,難看的很難看。
有點像廢話。但我的意思是,至少從我的經驗裡,看一齣偶像劇往往不是極深入就是極度出戲,沒什麼中間值的。在體裁上,偶像劇就像是某種VR的言情小說(「霸道惡總裁」、「傲嬌俏秘書」);元素與場景觀眾早就瞭然於心,總經理、時尚圈、藝術界、搖滾歌手、高校校園、黑社會、小說家⋯⋯我們在螢幕前面洶湧了多少回,無意也無法了解的還是身為平庸凡人,可能一生都無法摸到的那些圈子。不管它們是否真的存在。
而翻玩這些樂園,正是編輯一部偶像劇必須的技巧。如何用些新的姣好臉孔,一遍一遍表演通俗的美好世界,未必栩栩如真,務求閃閃奪目。讓每個觀眾的一生都相形失色。不然,我也來試著說一個故事:
讀藝術系,迷惘的窮學生A在一次旅行中,偶然遇見年輕又迷人的總裁B,天雷勾動地火。
偶像劇的第一課,一見鍾情本位主義。不管直接間接、啟不啟齒,是否受到拖磨阻礙,一開始就要宣告A與B命定的牽繫。為了創作,我曾經花過一段時間研究偶像劇的運轉機制,那種燒到眼睛可以令人失眠、廢寢忘食的某種因素,常常是文學作品缺少的心臟。但光是高顏值的A與B還不夠,關於安置配角,我觀察到了另一種普遍的現象,我自己叫它「偶像劇的眼睛」。
就像詩有隱藏的詩眼,偶像劇裡有一個角色,必須成為它的眼睛。作為所有配角互動的秩序,所有的角色都必須愛著他,積極被動,隱晦明確,健康地、歪曲地,親情友情或愛情。
於是讓所有的角色都愛著A。 C是他嚴厲的父親,D是慈愛的祖父,E是從高中守著他的戀人,F是E開朗的妹妹,G是總裁的舊愛,做盡壞手段不打不相識。
所有人在認識A以後都為他著迷,即便沒什麼交集,甚至該恨他的人,都像是小時候的小智和火箭隊,有刀背擊打的羈絆。
此時故事就可以繼續下去。
從宏觀看一齣戲劇劇本(像是從空拍機「看見偶像劇」),其實像是從上游順著觀測一條河川。A與B的關係是水,水如果有平靜安穩態,編者就有責任盡其所能地擾動,其他角色成為礁岩,讓劇裡的關係碰撞噴濺。於是接下來,父親不准、爺爺病危、舊情人的深情動搖、妹妹的居間猜疑⋯⋯編織A身上種種愛戀之間的衝突,成為劇的身體。
有人曾統計過韓劇裡的「八集定律」,也就是決大部分的愛情劇,男女主角都會在約莫第八集的時候第一次接吻。創作者天生有一種比較害羞的義務,延緩觀眾的刺激,以創造更多快感。正因為時時刻刻意識到大眾的慾望,才能先給出一些甜頭,迫使所有人咬著牙旁觀主角經歷的種種曲折痛苦,心中暗暗期望、盼望、渴望著香甜溫軟、天長地久的結局。
偶像劇之所以存在的初衷,正是去示範某種樣態的完美愛情。
1.
出租房間死寂,路人在巷子裡大聲聊著聽不清楚的夜晚。我呆呆瞪著螢幕上,幾個月前自己寫的「偶像劇求生指南」發愣。
生活在手中像指尖陀螺一般地轉,五天兩天、五天兩天五天兩天⋯⋯終究寫不出什麼引人入勝的故事。好幾次就把筆電闔起來,開始收衣服、折疊、撫平,清理衣櫃,空的或滿的衣架在不同桿子架子間挪動;思緒在房間裡游狗爬式,沒有得出什麼也沒關係,這本來就是維繫一個都市人生命的必要雜事。
沒想出好情節的時候看其他的劇,一邊看一邊玩一種「想壞情節」的遊戲。
想要在螢幕上創造一個精彩的時空,選擇其實是非常渺茫的。這個遊戲的規則就是,從已知的情節開始,試想一個非常、非常爛的後續發展。A在波光中邂逅了總裁,卻意外丟失了他的聯絡方法——然後終其一生都沒能巧遇,抱著思念與遺憾死掉;A在低潮之下封閉自己,B一次一次把他拉出來,找他見朋友,逗他笑——但有一天B突然累了,把他刪好友加封鎖從此人間蒸發⋯⋯
有夠人神共憤的不浪漫。倒回初始,有點孤僻的A展開了校園生活——然後幾年就這樣地過了,沒發生什麼也沒遇上哪個特別的人,全劇終,謝謝收看。
沒有因緣際會和配角相遇,沒有意外,沒有緊要關頭的誰相助,沒有患難情感,沒有為了失去痛哭流涕,沒有為了擁有而幸福閃亮⋯⋯越來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耳鳴感覺,這群偶然被召喚出來的隱喻如此強烈、如此惡意。一齣劇的成功就是無數個真實生命的失敗。突然感覺,自己每個月花幾千塊租的這個公寓格子漸漸縮得好小好小,到了極限,蜷曲身子,牆壁壓著快要不能呼吸。又突然擴張得好寬、好大,想在空中用手隨便搆一個什麼東西,極目想把視線放遠,看是看不清楚自己身在房間的哪裡。
好難看的偶像劇噢。身而為我,我相當抱歉。我不好看,也沒能真心喜歡上身邊哪一個好看的眼睛,條件完全牴觸,螢幕前的噓聲四起。
但我把電視關成靜音,睡前梳洗、擦藥、收拾包包,把鬧鐘定在下一個很早的早晨。像是沒有事一樣。睡前花了很多時間斟酌房間的亮度,萬籟俱寂中,小心調整成半亮半暗的深灰色。平躺著,太黑的話會掉入虛無的宇宙裡,思索生活終將逝去的荒謬與淹沒耳鼻的感性,太亮的話,會清醒地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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