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走在成為父親的路上,路途上沒有明確的界線,讓人跨過之後就知道自己已經是個父親,只能張皇前行,一邊檢索自己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零件,哪裏的裝扮還不夠沉穩,密密縫綴仍藏不住魯莽的氣息浮蕩而出。
本來是覺得,路漸漸沒了,當妻子開始懷孕之後。
原本規劃的國外旅行載不動肚子裡飄游不定的新生命,妻甘願躺臥在窄小的床上,躲開陌生的語言與擾動的亂流,雙手抱著肚子安睡一日又一日。世界只成一條甬道般的路線,出門上班然後回家,和妻子躺在同一張床上,越來越覺得擁擠。她像是要把我一起用羊水溫柔包裹,安然沉睡度過這九個月。
難得去百貨公司,繽紛光亮的樓層像煙火,炸開一圈圈富麗的火光,每一層樓都記錄著我和妻如幻夢般的青春時代。以前逛百貨不慍不火,為了買一雙鞋從下午逛到晚上,我和當時仍是女友的妻就像在草原上游牧,隨興拔營遷徙,把時間草率地披掛在鞍韉上,被震得顛顛擺擺,即使意外搖落,錯過時間,我們根本渾然未覺。
年輕時我們真就走在夢裡,不論多少晝夜流逝,依然看不到夢與夢接續的縫線,不用追,夢就在四周,任何方位都是出路,一切失落都無傷大雅,再朝濕潤的夢土挖掘就好。
既然如此,錢不用寄存在未來,未來就是現在。每個禮拜約會固定行程便是吃大餐、看電影,再買新衣。常急著趕往八樓影城,停好車離電影開演只剩五分鐘,影城越往裡走光線漸暗,像鑽進山洞,冷氣陰涼,凝住散不開的地毯潮氣。在兩個小時裡和女友緊牽著手讓電影帶我們前進,只為打發時間,累的時候斜倚在女友肩上闔眼小憩,光影被擋在眼皮上跳閃交錯,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一出影廳被冷得頭重腳輕,趕緊入廁一個寒顫,剛剛電影的細節都被甩出腦外,只記得要立刻拉著女友去逛街掃貨。
平價時尚服飾店一直開,百貨裡的衣服不再那樣高價,衣物每週上新,歐美休閒隨興、日本嚴謹節制、韓式修身簡約,不再被囚在一成不變的衣著裡,隨手抽幾件,掛好試穿件數吊牌,輕輕鬆鬆套佔全新風格。最後把所有提繩塞進機車掛勾裡,風獵獵地吹動紙袋,早忘了總計今日開銷,只聽見美好輕快的節奏。
以前逛百貨,竟像轉著一把好神拖,兜轉個幾圈,時間和金錢就被瀝乾了,但也不特別感傷,因為作了一場好夢,醒來自己渾身綾羅綢緞,還以為大夢未醒。
現在必須將時間和金錢蓄成一片絕不枯竭的水庫,讓夢沉在不容淤積的水底,我們淅瀝上岸後風乾,腳步不能拖泥帶水,一切行動破釜沉舟,緊緊踩著時限。因為妻子走不久,走多了子宮的空氣全被喘出來,緊縮成一顆乾癟的球。
從青春步入為人父母的時代,有些樓層不能再去了,我們大多卡在五樓──「兒童王國」。為了備妥孩子的衣服與各式用品,看見亮眼新衣,忍痛原價入手;翻搶折扣花車,湊滿三件更低價;資深阿姨聽我們第一胎,熱切推薦哪些該買,我們就憨傻地全刷進帳單裡,提袋滿滿卻全是無法立刻派上用場的備品。
電影在八樓持續播映,那些特效堆疊的故事不再傳訴到耳中,再也走不進放映機投射的光,像天邊漸收的夕陽,我被遺落在五樓的山谷空轉,這是我成為父親之後的無夢時代。
後來孩子快出生時為了登記月子中心,半夜出門排隊,氣爆正要發生,氣味已如幽靈隱約閃現在空氣中,火還沒燒穿城市的腔腸,臭氣先噴飛馬路的人孔蓋,我從後照鏡看見一整排人孔蓋像被開罐器一一撬開,聲音響亮到地面都在震盪。
或許當我轉彎向北之後,火就開始撕裂這絲線般脆弱的路道,燒亮深夜的天空,用劇烈的震波擠壓眾人的夢。我只能不斷向前,沒有退路,避開室外由排水孔散出的濃重的瓦斯味,將自己排進一間會議室的號碼裡,哪裡也不能去,只能等候早晨才能正式登記。我像飄在水族箱裡的魚,不論夜陷得多深,裡面永遠螢亮恆溫,藏在牆板後的機器轟轟運轉。我枯坐著,一邊看網路上的消息與影片,覺得那些災難畫面就像過去的生活,全都湮沒在碎石瓦礫裡,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我們住在光華路,災難婆娑蔓延的邊界。妻子說她不敢搭電梯,挺著肚子從十三樓走下來,覺得世界下一秒就要毀滅,她只想著要如何保護孩子,又不讓自己過度匆忙,才能安全離開被震得搖晃不止的高樓。她就算被圍困,仍有明確前進的方向,母親的路總有光明的指引,所有的災劫都被推遠成天邊流星墜隕,一閃即逝。
用父親的身份登記簽名之後,小姐禮貌地說靜候通知,但是回家的路一一封絕,我用電量即將耗盡的手機反覆查索管制路線,最後懊惱地想著路確實沒有了。
似乎是整個城市刻意調動一場巨大的災難,將還猶疑的我逼上父親的路道,我卻還不知該往哪走。
過沒幾個月妻子出現產兆後就到醫院待產,那天夜晚還很長,本來會做的明日的工作預備和睡眠都變成漫長的等待,我只能坐在椅子上被日光燈炯炯逼視,被機械音響規律地敲打,偶爾溫聲軟語地握住妻子的手。我的時間感或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停滯錯亂,妻子應該無暇感受時間,當痛覺瞬間將她奪走,像一張被迅速抽走的桌巾,我卻如一只玻璃杯完好地擺置在原處。
妻子後來被推進產房,已經是早上了,我坐在金屬光澤的自動門外,因陪產不用上班,身體記得的節奏全都停擺,我像在山洞裡,自動門開開合合,有如山石由兩端朝我夾崩而來,我被掩埋在連時間也無法通過的碎礫裡。
孩子後來被推出來,護理師對孩子溫婉微笑,像諦視一尊末世中誕生的救世主,妻子後來也被推出洞穴,送進樓上的病房,她的時程表開始捲動,只有我還被埋在原地等待。
孩子出生之後,和妻子住在月子中心,時間漸漸壓縮,初始孩子被充滿笑容的護理師溫柔豢養在玻璃箱罩裡,妻子開始忙著擠奶、餵奶,清洗烘乾各種細碎的擠奶器零件,我有時協助按摩通奶與清洗,還剩下一些時間可以在月子中心的小房間裡看電視、滑手機。當時整個城市、臉書牆堆磚與每一台新聞畫面都在找氣爆時消失的消防隊員,每日都有新的推論與進度條,我的悲傷也像畫面上挖不完的黃泥,不知道該往哪裡堆放。
我也被深埋在這棟月子中心裡,幾乎不回家,下班之後就在嬰兒室與房間之間移動,像被鎖在籠裡不停嗅聞地面、上下鑽竄的鼠,出外只是買吃食或是嬰兒用品。妻子不能吹風,窗簾和窗戶都沒開過,隔音又阻光,我們漂移在時間的真空裂縫中,偶而出神彷彿能晃見過去的自己,正神情愉悅地翹腿躺在家裡客廳的沙發上,臉上全是手機影片流動的光影。
當消防員在讚嘆奇蹟的歡呼聲中被找到時,已經過了五十幾天。妻子還在假中,但已經跟孩子一起返家,她跟著畫面中的家屬一起慟泣,體內波動的荷爾蒙將她的情感融成一攤不小心就潑灑而出的水。即使孩子離開她的身體,她還是能敏銳感受孩子嫩芽般稚弱的情緒,一起微笑,或在孩子嚎哭不止時一起流淚。
即使返家,我依然被埋在被孩子雜瑣的作息割碎的生活裡,但也漸漸習慣,像終於從暗無天日的地底向上攀爬,使勁推開人孔蓋。雖然與其他人一樣,被新聞裡鍛造的英雄奮戰故事感動,但我也同樣關心重被尋獲的自己,面目已蒙塵斑駁,被孩子夜晚的啼哭奪去白日心神。比起妻子,我的情感越來越薄脆易裂,疲憊像薄冰,一點小事就暴烈下墜,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當父親或許就是不停受困與脫出的過程,每次都有一些過去的自己被深埋銷蝕,自己的部分越來越少,孩子的部分越來越多,我總想著:這樣殘損的我還是我嗎?
我從生活的坑穴與沙礫裡爬上來,孩子此後在前方引路,不像妻子會覺得那是她身體的一部份,心甘情願相偕前行,我就算不想走,也只有這一條路,不情願也得走上去。
妻子回去上班之後,因為她不會開車,便由我負責接送孩子給鳳山的岳母照顧,前鎮到鳳山得越過國道一號,本來就常和上交流道的車塞在一起,最常走的三多路、二聖、一心路全都封鎖在漫漫無期的重建佈告牌後。只有繞到建國或九如路才能通往鳳山,上班時所有無路可去的車全擠上這幾條路,出門時間得不斷提早,用曚曖的天光和滿眼睡意換來通暢無滯礙的時間。
那是多出來的路途,唯一且必須走的路,上下班通勤時間從此多了二十幾分鐘,加上本來的二十分鐘,幾乎兩小時都耗在車上,多少能儘速完成的事都暫且被拋在車外。只能聽廣播報時、報新聞,然後節目換檔,或是立刻把新出的專輯聽完一遍,唯有聽覺能派上用場,手腳和眼睛都被繫鎖在車上,權充為運轉的零件。他是車廂裡的王,我得小心翼翼地運送他,盡量不要碰撞出任何情緒的火花,否則當他開始哭泣,只能用各種起伏的聲調安撫,將自己巧扮成一顆沙沙作響的甩鈴。
和妻子抱怨,她手勢俐落地拍嗝,有些生氣地說:「這不是我們的孩子嗎?你可以不要只想到自己嗎?」
我推說我只是抱怨路況,這種路程誰能像她平心靜氣地禁受?我早就已經不是自己了,我覺得孩子能是,橫霸地讓世界為自己運轉,而我只能兜兜轉轉,什麼都不是。面對妻的理直氣壯,燃起為母熾熱高張的氣焰,我只能受熱萎縮,臉面全都內凹進繁複的皺摺裡。明明一起走上父母這條路,她怎麼就走得熟門熟路,像一隻老馬,眼神毫無疑慮,定焦所有霍霍浮動的事景,每個腳步都踩出自己的節奏。最重要的,孩子到她手裡,就漸漸停止哭泣,最後被湧漲的睡意淹沒。
當我以為路漸漸沒有了,一起停下腳步的時候,她靜靜地轉往身體裡走,劇烈變化的身體就已經是一段路程,還把地圖越走越廣,感情越走越深,隱密地和孩子規劃了未來的路徑,當她和孩子一起滑出產道,就像立刻接上一條高速迴旋的滑水道,我在此端高處只能渺渺看見他們在遠方激揚歡快的水花。
男人的生產之路或許是相反的,為了將生出來的孩子塞回自己體內,一再清空自己,刮除老廢死皮般的過往,經歷更悠長的陣痛,在間歇的痛感裡將自我痛失再尋回,才能將孩子重新生出來,恍若隔世,站在妻子當初和孩子一起上路的起點。
三個月後,封鎖的道路修復後重新通車,孩子也已經三個多月,漂浮不定的作息都漸漸沉落下來,日日見面終於堪稱熟識,習慣他不安定的存在。我重新找到一條更快的路線,原來根本不用走平面道路,直接往小港方向上交流道,再從最接近鳳山的出口下來就快到了,躲開無數個面色難料、陰晴不定的燈號,可以省下許多摸索猜疑的時間,孩子也不再被走走停停的速度壓制得失去耐性。
換了條路,但路還是只有一條,卻是由自己昂首引路。之前以為孩子拖著我走,但那只是因為消沉駝行時,將所有背後的風景看成了前程。未來的路,是自己的,也與孩子的重疊,雖然還是遲了妻子許多,但我已經確知腳下是一條不分彼此、沒有終點的成父之路。
本文獲2018第11屆阿公店溪文學獎大專散文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