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丈夫貼春聯,他放下手機,翻找家中幾個抽屜,說沒有雙面膠,只找得到膠帶。我覺得膠帶貼四角破壞畫面,就像是傷口上凸起的紗布。叫他去買,他懶懶地剪下一條,兩端反黏在背面,搭起一道鬆軟的橋,留下較長的黏膠部分可以貼在牆上。 「這樣就可以貼了,不用買。」他低頭再剪一條,聲音沉穩,刻意掩藏許多智慧一樣。 其實他只是不想出門,就算放假,早餐、買菜之類的都是我背著孩子出門買,他起床之後會躺在不同的地方,躺膩了床,就躺在沙發上,我和孩子都看不見他的眼睛,因為被高舉的手機擋住了,那像是他的眼罩,他仍然在他五彩繽紛的夢境裡悠遊。 他一定覺得雙面膠太麻煩了,得蛻下一條蜷曲的白膜,握在手中不方便接下來的黏貼動作,丟在一旁又四處彈跳,隨風翻捲,像一條苟活竄逃的蛇。而且一不小心,就沾黏到自己,撕下來黏性會折損不少,因為一部分的自己,像皮膚上的油脂或纖毛,都被頑強的黏膠竊失了。 他動作輕巧地黏好四個端點,大多時候他注視著手機裡播放的影片,卻沒有任何一條膠帶如被揪住尾巴的蟲,歪扭著凹下摺痕黏住他。他貼好一張,就躺著休息一會兒,孩子一直被抱在我手上,如果感到手臂痠累,偷偷將他放在丈夫身邊,孩子又會立刻哭著跑回我大腿旁,好像還沒被我完全生出來一樣。等到我煮完飯、餵完孩子,給孩子洗了澡,他才貼完。 他彷彿工事浩繁地砌了好幾面透著喜慶的磚紅方窗,快速地吃完飯、洗澡,精疲力竭地倒臥回床上。我整理被孩子和丈夫弄亂的家屋時,仔細觀察,發現紙背浮著一條細縫,壓下去還有輕微的回彈力道。孩子在我懷裡伸出手想撕,小巧的手指輕易就鑽進縫中,我趕緊抽遠他的手,他開始不悅地大哭。 後來我進房哄睡孩子,他還是嚎哭不止,我不耐煩地斜瞥安臥在床上的丈夫,叨念他的事不關己,我們都得在同樣時間上班,為什麼我的睡眠卻得貼著這把夜啼的刀,清晨被鬧鐘叫醒的我總是比他殘破而憔悴?他把孩子抱去,力道強硬,有種明知故犯的姿態,果然孩子哭聲更加響亮,我像是孩子淚水的蓋塞,一離開我,就傾倒流洩不止,總是淹回我腳邊。 他把孩子塞回我手上,哭泣終於停止,小小的眼睛先確認自己的位置,再充滿敵意地回視丈夫,確保彼此的距離。丈夫抿緊嘴唇,他完成了所有預想的動作,五官歪斜出嘲諷的斜角。他像撕下一條膠帶,將兩端黏在嘴角,然後貼上我,堵住我口中所有的抱怨,最後再一言不發地躺回床上,接續他漫長的睡眠。 孩子在我手上,我繼續在床邊緩步輕搖,將孩子慣聽的入睡曲哼在喉嚨裡,丈夫先睡出低厚的呼吸聲,孩子不安的眼睛滾動一陣子才穩穩闔攏。即使我覺得背突然很癢,也不能伸手撓,要再多搖幾分鐘,讓孩子蓬鬆的睡眠更緊實。才發現這孩子像膠帶緊緊捆住我,每日每日,一圈又一圈,我們只能和彼此黏貼在一起,不像雙面膠,可以有另一面黏上另一個人。 丈夫就這樣逸脫在外,沒有任何束縛,我必須更用力地注視他,但他的身形卻愈來愈模糊,像一隻飛遠的鳥。 孩子睡熟之後,我悄聲出房洗淨奶瓶和洗手槽的碗,發現一張福字春聯被丈夫沒關的電風扇吹落,果然黏不牢啊,一張張虛浮不實的吉祥話。還是得抽空去買雙面膠,自己重黏,把所有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裡裡外外、時時刻刻。 刊於 2018.4.17《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