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縫傷記

    西元二零一五年四月二日上午九點三十五分,我與菜刀的對峙正在進行,僵持不下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太久,指節處傳來一陣劇痛,我明白自己已經輸了這場戰役。
    「啊!」一聲驚呼劃破一室寧靜,我低頭看向刀鋒碾踏過的戰場,一道艷紅的泉在裂縫中泊泊滲出,氣勢萬千,恍惚之間,竟給人一種無力阻止的錯覺。突然覺得一陣噁心,世界以天旋地轉的姿態向我攫來,意識一片混沌,我聽見家人著急的呼喊,但留於我感官中的只剩下滿目的紅,和那道裂著嘴陰陰冷笑的疼痛。
    昏厥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已經在小舅的車上了,受傷的左手食指被媽媽做了簡易的包紮,血止住了,但皮肉撕裂的疼痛感還在。車裡顛簸,我問媽媽我們要去哪裡,她眼底焦急,說我們要去大醫院,診所的醫生說我的傷口太深,除了要打破傷風的針外,說不定還要把傷口縫合。
    縫,從糸部,二十畫,許慎的說文解字一書曰:「縫,以針紩衣也。」不過,今天要遭受針縫的,不是破舊的衣服或出棉花的玩偶,而是我的血肉之軀,我的左手食指!一想到不久之後會有個人持針在我的手指上縫縫補補,我全身的血液就好像凝結似的,從頭頂涼到腳指,心裡不安與自責交錯,若是我當時小心一點,現在又何須面對這種被針扎的局面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們終是抵達了中山醫院的急診室,醫院今天似乎也仍是忙碌,未見絲毫的閒暇。比起那些重大傷故的患者,我的刀傷不會立即危害到我的生命安全,在急診室裡算是小傷,無需立刻縫合,於是我們在急診室的一隅靜靜等候。
    在等叫號的過程中,入口處不斷的湧進病人,其中有一位是車禍的受害者,那人滿身是血,躺在擔架上被送進急診室,看著那個人,我心裡忽然有了某種體悟:人們為了追求更方便的生活,為了能保護自己,創造許多迅速、堅硬、銳利、攻擊力強的產物,時代快速進步,我們有了刀子,處理蔬果卻也能用來殺傷他人;我們有了車子,節省時間卻也為自己帶來安全隱憂;我們有了政策律法,促進社會進步的同時也剝奪了相對弱勢的權利。
    人類高估了自身的駕馭能力,我們貪心、我們自大、我們善妒、我們怨恨,更重要的是,我們很糊塗,於是有些時候,人類往往被自己的發明物傷得最重。那些因此而受傷,甚至是死亡的人們,遂成了人類物質發展史上,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傷疤。
    這樣子的人類,究竟是聰明還是愚昧的?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急診室的燈號跳到了我的號碼,承擔結果的時間到了,我隨著醫護人員走進診療室,在診療室哩,醫生拆開了我的OK繃,露出我的傷口。
    我第一次仔細的看見害我疼痛的元兇。
    約莫一公分長的裂谷,裂口兩旁粉白色的裡肉翻出,稍深處猶可見血慢流,伺機而動,彷彿在等著我不經意拉扯,好讓它們能透肌穿皮而出。
    「這個傷很深,大概要縫二到三針喔!」醫生如此下了評斷,無語問天,看來,這場針縫我是勢必得挨的。
    強燈下,一場小手術正要進行,傷口中驀地傳來刺痛感,不一會兒,我的左手食指就完全沒有感覺了。
    「別緊張。」醫生拍了拍我繃緊的手臂,「這只是麻醉藥,讓妳在縫合的時候不會感覺到痛。」
    我「喔」了一聲,雙眼死死的看著我的左手,以及我左手上的縫補行動,也許是被我瞧得緊張了,醫生手上的針一度不小心扎到我未受傷的其他手指頭。
    「抱歉。」醫生愧疚的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他的工作,細針穿著一條黑線,黑線跟著針頭的移動穿過我的皮肉,連接傷口的此岸及彼端,拉緊針線,打結,同樣的過程又再重複了一次,兩個黑色的繩結留在我的指頭上,看起來像兩隻噬血的巨大黑蠅。
    縫合的過程中我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我看著醫生縫補我的手指,卻又不禁疑惑醫生縫的到底是不是我的手,也許有個跟我長得很像的人,碰巧和我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位置受了刀傷,醫生現在正在縫的是那個人的手指,而我只是在一旁佇足觀看,等候下一個輪到我的時間。
    「縫好了。」醫生看著我宣布他的大功告成,我看看他,再看看我的食指,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剛剛接受醫生縫合的確實是我的手指沒錯。
    雖然感覺不到痛,但傷口是確實存在的。
    「謝謝。」我向醫生道謝,步出診療間,醫生跟媽媽交代了一些術後要注意的事項:要定期換藥、要抬高患部、要記得回來拆線、不要碰水、不要亂抹藥、不要彎曲指節、不要做劇烈運動、不要……好多好多的「要」與「不要」媽媽都逐一應了。「妳有沒有聽見醫生剛剛交代的事?」「有,我聽見了。」「下次不要再這麼不小心了,聽到沒?」「知道了,我下次用刀會小心。」
    到櫃台拿了止痛藥以後,我們準備離開醫院,那位車禍重傷者的病床被人推著匆忙的經過我眼前,在去停車場的路上,我跟媽媽說了我剛剛得出的感想,關於人的發明與傷害的體悟,她聽我講完,然後說,是啊,有的時候真的是這樣呢。她頓了一下,看著我被醫生包紮成白蘿蔔的左手食指,緩緩開口:「但傷口總會有癒合的一天。」
    我細細思索媽媽的話,我們在發展的過程中傷及了一些人,也帶給他人一些難以抹滅的傷痛,有些人回顧過往,發現了這點,於是為了避免這些不必要的傷害,不少人開始發明更安全的東西,追求其他更和平的管道。我們在向未來前進,也試著彌補過去,不讓憾事重演,也許媽媽說的話是對的,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世界的所有傷口都能夠被治療。
    我的刀傷,那人因車禍而受的傷,在時間的流逝下終會被撫平,到了最後的最後,我們人類都將獲得解脫。
    傷口總會癒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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