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3|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日月潭傳奇|遊記篇II】探訪伊達邵

Ita Thou:我們是「邵」的故事
邵族是個以男性為權力主體的社會,頭目由男性繼承,而作為與祖靈溝通,公領域與私領域之間的橋樑,則是被稱為先生媽(Shinshii)的女性巫者。然而在近年來,在邵族復興文化、爭取土地權利的過程中,擁有祭儀知識、族語傳承的先生媽,逐漸成為邵族的特色及代表。然而,在僅剩數百人的邵族中,保存最完整祭儀文化的部落,就是伊達邵了。
前一天騎自行車的途中下雨,第二天早晨陽光正好,或許是旅行的興奮感讓我不知為何特別早醒,就趁夥伴們還在吃早餐時先出門溜躂。觀光客還沒抵達,空蕩的伊達邵街上店家還沒開張,安靜到甚至有些荒涼。
沿著街道往前走,直到一個十字路口,右手邊往碼頭,而左手邊的小坡上則出現了一個寫著伊達邵,還有原住民圖騰的拱門,這應該就是往伊達邵部落的道路了。我散步穿過拱門見到旁邊放著一台挖土機,看來像是裝置藝術的物件,記憶著921大地震的曾經。921地震時日月潭地區收到嚴重的損害,伊達邵部落也無倖免,後來族人覓處蓋了組合屋棲身,但這也造成了十幾年過去部落對於居處並無所有權,對於部落土地的使用仍是未定之數。不過,也因為地震之後各界的積極協助重建,才提供邵族正名,重新凝聚部落意識並復育文化的契機。
本來我並沒預期想與人攀談,只想著之前查資料看到水社大山的登山口在部落附近,明天可能有時間爬上這座邵族聖山,就想先做些探勘。但我居然忽略了大大寫著水社大山登山口的指示牌就指向村內,往了另一條上坡路走去。
斜坡上有個小空地用鐵絲圍了起來,寫著播種祭專用的場地,在我東張西望時,被一旁工作中的大哥攔住,問說要去哪裡?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要找水社大山的登山口,不過也提到這次是來考察,想聽聽關於日月潭的故事。
大哥的阿姨坐在轉角處的家門口前抽菸,老人家臉上陽光刻畫著的溝壑橫行,瞳孔帶灰卻十分靈動,看到我的時候,親切地笑了笑。用閩南語問起才知道阿嬤已經78歲了,從小就住在伊達邵部落,但不是現在被稱為伊達邵的地方,而是更靠近日月潭的土地。雖然對於日月潭改為水庫之前的狀況不太清楚,但她還記得以前有田地,父母親帶著他們耕種、捕魚生活,後來才因為政府還有地震的關係搬來搬去,才到這裡落腳。阿嬤現在還能說流利的邵語,因為邵族近年來重視傳承的關係,她就在附近的國小(應該是德化國小)教他們杵音和邵語。談起新的先生媽,她說現在不能上拉魯島,但以前每戶一艘獨木舟,只是阿嬤說現在手沒力了,沒辦法划槳,獨木舟也沒在使用了。
順帶一提,邵族選出先生媽的方式並非看她是否有卲族血統,而是是否擔任過正月祭典爐主(pariqaz)、夫妻健在、人品好有美德的女性,因此事實上因為與周邊的布農族通婚,有不少布農族媳婦也能成為先生媽。同時邵族的族群判斷方式,並不只是血緣關係,而是文化的傳承(公媽籃、祭典等等)。即使新任先生媽並非邵族人,也能因為婚姻及認同,得到祖靈認可。
邊聊我邊想著要怎麼提起日月潭的妖怪傳說,但臨時才想起不知道「Takrahaz」的邵語唸法,讓我有些困窘。不過在我努力描述了聽聞傳說中的達克拉哈樣貌後,阿嬤想了想說,沒聽過湖裡有像魚的人。不過達克拉哈在陳奇祿的紀錄中,也可能是惡靈的化身,但達克拉哈這個字阿嬤沒什麼印象,就也沒再問下去。
白鹿傳說倒是十分耳熟能詳,阿嬤也提到說當時白鹿就是帶他們到舊部落的地方,但現在沉到水底了。這裡的舊部落我猜是被稱為石印的舊部落,也就是上篇提到的土亭仔步道附近。
不過仍得到了有趣的收穫,阿嬤講到以前曾經有矮矮黑黑的人,傳說矮黑人很矮善打獵,曾有鄰近部落的人笑矮黑人像小孩,但矮黑人說他們已經八、九十歲了。雙方一言不合,矮黑人就拿弓箭射對方。後來那群人因為水庫的關係就消失了。
一旁經過了台電動車,一位短髮還染髮的時髦阿嬤載著一隻毛皮蓬鬆的大白狗。阿嬤跟我說等下如果那位騎電動車阿嬤有空,可以找她聊天。她家就是前面提到擺滿手工藝品的房屋,身為先生媽,她知道的更多。
聊著聊著本來想說會不會太耽擱阿嬤的日常生活,她點了根菸笑說抽菸聊天是強迫自己坐下的休息時間。因為今天是週末,等下要去逐鹿市集表演杵歌。於是跟阿嬤約好晚點去看她表演。一看手機才發現花了不少時間,夥伴們急著找我還打了好幾通電話,只不過誰知道隨意走走會恰巧遇到這樣的機緣呢?
隔日我們又再回到伊達邵,原本考慮過要爬水社大山,從上方眺望日月潭,而且聽說有片森氏杜鵑林。但想到今天下午就得打道回府,而標高2059公尺的水社大山來回需花上一整天,難度也比較高,時間不太夠只好放棄。
社區空蕩蕩地非常安靜,昨天聊過天的阿嬤在忙著做回收,我們便不打擾她。昨天也聊過的一位阿姨坐在棚下向我們招招手,打了招呼。這位有著七個姊妹的阿姨其實60幾歲了,在對話中她說到:「他們邵族」,我們才知道她和姐妹是嫁過來邵族的賽德克人。
在她的屋外貼滿了穿著傳統服飾、社區活動的舊照片,她充滿懷想地指著一張年輕時曾經入選選美比賽小姐的照片,說著她們姊妹以前常常出外表演。較尖的鼻尖和挺直的鼻樑,即使已過年輕時代,但風韻仍在,指甲油也擦得很仔細。不過阿姨有些哀傷地說現在不行了,因為生病衰弱許多,一個月得去埔里回診好幾次。這附近規模較大的醫院只有埔里的聖母醫院,醫療資源十分稀缺。
家裡的公媽籃
邵族因血緣、語言混雜而難以判斷族群範圍,根據簡史朗的研究,他認為祖靈信仰是最能用來界定邵族自我認同的「民族邊界」,而最有代表性的信仰就是「祖靈籃」(ulalaluan),或用河洛語稱為公媽籃。祖靈籃多半是藤編四腳的籃子,除了大的,屬於氏族的祖靈籃之外,也有寫著家中各人名字的小竹籃掛在祖靈籃旁。在重要祭典時,便能看見各家拿出公媽籃排排放在路上,供奉酒、飯,讓先生媽祭祀祖靈。
阿姨和另一位大哥邀我們進屋看公媽籃和一些她收集的關於祭典的資料和舊照片。放置在神桌上的公媽籃,裡面放置的是祖靈的舊衣服與首飾,眼熟的一對紅色供桌燈,香爐和三杯茶有著濃厚漢人信仰的影子。其他家中似乎也會將公媽籃放在漢人神明旁一同祭拜,能夠觀察到信仰在此融合得不著痕跡。
放在客廳內的公媽籃
閱讀社區的祭典說明傳單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邵族的祭典與農耕有深刻的連結,但因為傳統土地被歷代政府徵收,導致目前農耕傳統並未保留下來。在被指定為原住民第十族後,邵族文化發展協會/邵族民族議會再度重現祭儀,如春季播種祭、鞦韆祭、拜鰻祭、邵族過年(祖靈祭),在傳單上寫著各家要準備的事項,還有標語:「一年只有一次新年,你對文化的態度,決定文化未來的深度!」,文化藉由積極地實踐得以繼續傳承。
旅者眼中所見......?
「那個長著大大的楠木的島是個浮島,叫做珠仔山。是八景之一。蕃社就在那個從背後進去的地方。」帶領佐藤春夫遊覽日月潭的電力公司監督,曾經如此向他說明。他抵達日月潭時恰巧碰到邵族人的新年正月,也就是祖靈豐收祭,當時仍保有傳統的種田漁獵生活,但「觀光」的概念已經悄悄地伸入這遙遠的內山地區。
臺灣總督府交通局鐵道部,《臺灣鐵道旅行案內》,昭和5年(1930年)
根據許毓良的研究,在國民政府剛接收台灣初期時,日月潭已出現在觀光版圖中。在政壇名流與文人雅士的青睞下,日月潭與中國的西湖印象相互連結,也逐漸成為來台必訪之處。而當時來自福建的旅遊記者何敏之即記錄乘船至日潭東岸觀看「化番」舞蹈與杵音,費用明定,穿著傳統服飾合照另外付費。
在這趟行程最後,我們來到逐鹿市集。逐鹿市集是邵族民族議會與族人一起建造經營的空間,有著觀光必備的邵族風味餐與歌舞表演。平常是隨季節更換的歌舞,週末才會增加由耆老們演出的傳統杵音節目。
在年輕人熱鬧的舞蹈演出後,年長的邵族耆老們穿著正式華麗的服飾,頭戴植物編成的花冠,手持木杵肅穆地走上台,我們昨天見到的瘦削阿嬤和騎著遮篷電動車的先生媽也在其中,她們向觀眾致意後,便開始演出。
演奏杵音時,每人負責的木杵粗細、節奏不同,長短粗細各異的木杵擊打在石上的聲響,有些清脆明亮,有些悶暗沈重,稱不上是旋律,只是按著某種祖先傳遞下來的規則搗著的節奏。但卻不單調,落在切分音上的陌生節拍,在安靜的舞台上中反而產生了某種奇特的空間感。
邵族耆老演唱傳統歌謠,意思是祈禱祖先讓卲族子孫平安和樂地過日子。
阿嬤們清唱著傳統歌謠,比起花俏的,更貼近「山地」想像的歌舞顯得十分樸素,但令人難過的是,可能後者才屬於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大家繞著圈圈跳我們都是一家人,在稀少的團體活動經驗中,我們曾經手牽著手踏著一樣的步伐,但這首歌的創作是為了同一甚至是虛幻的國族想像,就像日月潭的觀光也只是從百年前延續下來的異族眼光,歲時祭儀甚至是杵音本身,一開始並非是為了讓外人觀看的娛樂,但觀看這個行為本身成為了一種權力的展現,站在異族統治階層的觀看方式塑造了現今普羅大眾對於日月潭的概念。
然而在民國三十五年來到此地的記者伍稼青也惋惜著金錢改變了原住民的天真(但認為原住民「天真」難道不是種單純的漢族優越感想像?)。因應著觀光與生活方式的變化,許多年累積下的轉變孰好孰壞?我並不能為他們下定論。
日月潭的潭光水色吸引了來來往往的族群,傳說中更早居住此地的矮黑人,追隨白鹿搬遷至此的邵族,以至日本時期與國民政府時代,其中的差異或許是在和平共處而非征服者的姿態。在日治時期曾作為招待所、後成為蔣介石行館的涵碧樓保留至今;與之對比的,為了全台灣的電力供應,沈入湖中的邵族舊部落。日月潭其承載的文化重量到底有多少,一趟旅程或許難以說清,但我們都該拿下我們無意識戴上的有色鏡片,重新認識台灣的心臟。
後記:
在這趟日月潭之旅後,我恰巧在一個場合遇到以前大學時做過邵族研究的老師,老師剛好認識新任先生媽在中研院做研究,還說了新任先生媽的戀愛故事,以及成為先生媽是因為被祖靈入夢要求。除了覺得有趣之外,我也想著祖靈們或許也意識到了某種文化傳承的危機,而主動出擊找上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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