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好讀│終結歷史的人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桐野明美:
要真正回到過去,我們仍須克服一些困難。
玻姆—桐野粒子讓我們能細部重建某個時間點的各種資訊:畫面、聲音、微波、超音波、抗菌劑和血,讓無煙火藥和彈藥味刺激鼻腔後方。
但這是相當驚人的資訊量,即便只有一秒鐘。我們沒有實際方法來儲存,更別說要真實參與現場。幾分鐘的數據量加起來可能會讓哈佛所有伺服器當機。我們能夠開啟回到過去的門,但是在奔湧向前的位元海嘯裡,什麼也看不見。
〔桐野博士身後是一台看起來像大型核磁共振儀的機器。她退到一邊,讓攝影機可以慢慢升入掃描管裡,演示過程中,志願者的身體就在這裡。當鏡頭在管道中移動、繼續往通到終點的光前進時,她的聲音始終在鏡頭外。〕
也許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就能想到辦法保存數據。但艾文認為等待的代價太大。罹難者的遺族在變老、死去,戰爭就要從人們的記憶裡消逝。他覺得有責任給這些活著的親人一個交代,無論我們找到什麼答案。
所以我想到用人腦來體驗玻姆—桐野粒子收集到的資訊。人腦大量的平行處理能力、意識基礎,確實可以很有效地過濾玻姆—桐野粒子傾注而入的訊號。大腦接收到原始訊號後,會將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丟棄,將剩餘訊號轉成可覺知的視覺、聽覺、嗅覺,並儲存成記憶。
我們真的不該對這件事太驚訝,畢竟這就是我們大腦的工作,我們每一秒的生命。通過眼睛、耳朵、皮膚和舌頭的原始訊號可以震懾任何超級電腦,從這一秒到下一秒,大腦努力從所有雜訊中建構我們存在的意識。
「這個過程讓我們的志願受試者體驗了過去的幻象,他們會彷彿身歷其境。」我在《自然》雜誌上寫道。
我好後悔用了「幻象」這個詞,好多人把焦點放在我選擇不當的字上。歷史就像這樣:真正重要的決定在當下從來不顯得重要。
是啊,大腦取得訊號,用訊號說故事,但無論過去或現在,那都不是「幻象」。
***
宋苑舞,服務生:
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這消息的。那個魏博士不是中國人,是美國人。中國人都知道731部隊,這對我們來說不是什麼新聞。
我不想想太多。有些愚蠢的年輕人大聲說要抵制日本貨,但又等不及要買下一集漫畫。為什麼我要聽這些人的?這樣除了讓人不開心,一點用也沒有。
不具名,業務主管:
說實話,在哈爾濱被殺的大多是農夫,那個時代他們的命像雜草一樣不值錢。戰爭總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就這樣。
我要說的話會讓大家討厭我,但毛主席時期的三年大饑荒和後來的文化大革命也死了很多人。戰爭很難過,但對中國人來說,那只是很多苦難的其中一種。中國大多數人的哀傷是沒人哀悼的。那個魏博士在製造問題,笨得可以。回憶是不能當飯吃,當水喝,當衣服穿的。
聶良、方瑞,大學生:
聶良:我是支持艾文.魏的。日本從來不面對自己的歷史。每個中國人都知道這些事情發生過,但外國人不知道,也不在乎。如果他們知道事實,就可能會施壓,要日本道歉。
方瑞:小心點,聶良。要是外國人知道了,他們會說你是憤青,還被國族主義洗腦。西方很喜歡日本。對中國嘛,不怎麼喜歡。外國人不想了解中國,可能他們就是不懂吧。我們對這些記者也沒什麼好說的,反正他們不會相信我們。
***
桐野明美:
艾文相信時光之旅能讓人們在乎。
當達佛只是個遙遠陸地的地名,確實有可能無視那裡的死亡與殘暴。但如果你的鄰居來告訴你他們去達佛看到的事呢?如果受難者的親人出現在門前,細數他們在那塊土地上的記憶呢?你還能視若無睹嗎?
艾文相信時光之旅會讓類似的事發生。如果人們可以看見和聽見過去,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
前731部隊成員山形四郎專訪,日本放送株式會社版權所有
〔山形四郎和妻子坐在一張長摺疊桌後。他已經九十歲了,雙手交疊在桌上,他的妻子也是。他維持著平靜的表情,並不裝模作樣。他的聲音很小,但在譯者的翻譯下很清晰。〕
我們讓囚犯赤裸著手臂到外面行軍,這樣手臂在東北的空氣下會凍得更快。天氣非常冷,輪到我帶他們出去的時候,我其實很不想去。
我們把水噴在囚犯身上,讓凍瘡生得快些。為了確定手臂凍得夠硬,我們會用短棍打他們,只要聽見清脆的聲音,就表示手臂已經完全凍固,可以拿來做實驗了。聽起來就像敲打木頭一樣。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說囚犯是「丸太」(maruta),圓木。嘿,今天你看到幾根圓木啦?我們會跟彼此開玩笑。不多,只有三根小的。
我們做那些實驗來研究凍瘡和極寒對人體的影響。這些實驗很珍貴,我們學到治療凍瘡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四肢浸到溫水裡,不要去揉它。這可能救了很多日本士兵的命。當囚犯的四肢凍到壞死時,我們也會觀察壞疽和疾病的影響。
我聽說我們有實驗是把密閉室裡的壓力升高,直到裡面的人自爆,但我沒有親眼看過。
一群實習醫生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到那裡,我是其中一個。為了練習開刀技術,我們在囚犯身上進行截肢和其他手術。我們用健康的囚犯,也用凍瘡實驗的囚犯。當四肢都被截去後,還活著的人就被用來測試生化武器。
有一次,我兩個朋友把一個男人的手臂截斷,左右手交換再接回去。我看著,但沒有參與,我覺得那個實驗沒什麼用……
(未完)
〈終結歷史的人〉, 節錄自劉宇昆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

 

劉宇昆 Ken Liu ,全球首位同時獲得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作家
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摺紙動物園》,收錄15篇短篇小說,其中10篇為入圍、進入決選或獲得各國際科幻奇幻文學獎作品,包括最負盛名且同時榮獲雨果獎、星雲獎與世界奇幻獎的〈摺紙動物園〉,與隔年蟬聯雨果獎的〈物哀〉。
2018年5月30日,新經典文化出版。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留言0
查看全部
avatar-img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我們搭渡輪到九龍,拂過水面的微風讓她恢復了一點精神。她用渡輪上茶壺裡的熱水沾濕毛巾卸掉妝。我聞到她自然的淡淡香氣,一如過往清新可人。 「這樣很好看。」我真心說。 九龍街上,我們買了煎堆、水果、紅福包、一隻白切雞、香和紙錢,聊了彼此的近況。 「狩獵順利嗎?」我問。兩人都笑了。
我最早的記憶是從我哭個不停開始的。 媽媽抽出一張包裝紙開始摺、疊、塞、捲、扭轉, 接著她把摺好的紙團拿到嘴邊,吹了口氣。 一隻小老虎站在桌上。 我伸手摸,牠的尾巴動了一下。 媽媽的摺紙很特別。她對牠們吐氣,讓他們共享她的氣息。 這是她的魔法。
排骨飯是四○後工人大佬的飯。早上開工出汗前吃一盅排骨飯吃得飽,補充的不僅是體力,還有心情。吃盅熱辣辣香氣撲鼻濕潤腴綿的排骨飯,做人有番希望。每天早上「做人有番希望」,就這樣卑微,也這麼快樂......
他拿走你每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或一半,還隨時劫走你一半身家,但你仍信任他、擁護他。他保證你加人工,結果你失業了,你仍信任他、擁護他。他說那些都是壞人,叫你去跟他們搏命,結果你的兒子送了命,你仍要愛他擁護他。他魯莽殺錯了人,但你仍尊敬他、擁護他。這個你既愛又信任、尊重更又擁護的到底是什麼魔王或神聖?
我們搭渡輪到九龍,拂過水面的微風讓她恢復了一點精神。她用渡輪上茶壺裡的熱水沾濕毛巾卸掉妝。我聞到她自然的淡淡香氣,一如過往清新可人。 「這樣很好看。」我真心說。 九龍街上,我們買了煎堆、水果、紅福包、一隻白切雞、香和紙錢,聊了彼此的近況。 「狩獵順利嗎?」我問。兩人都笑了。
我最早的記憶是從我哭個不停開始的。 媽媽抽出一張包裝紙開始摺、疊、塞、捲、扭轉, 接著她把摺好的紙團拿到嘴邊,吹了口氣。 一隻小老虎站在桌上。 我伸手摸,牠的尾巴動了一下。 媽媽的摺紙很特別。她對牠們吐氣,讓他們共享她的氣息。 這是她的魔法。
排骨飯是四○後工人大佬的飯。早上開工出汗前吃一盅排骨飯吃得飽,補充的不僅是體力,還有心情。吃盅熱辣辣香氣撲鼻濕潤腴綿的排骨飯,做人有番希望。每天早上「做人有番希望」,就這樣卑微,也這麼快樂......
他拿走你每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或一半,還隨時劫走你一半身家,但你仍信任他、擁護他。他保證你加人工,結果你失業了,你仍信任他、擁護他。他說那些都是壞人,叫你去跟他們搏命,結果你的兒子送了命,你仍要愛他擁護他。他魯莽殺錯了人,但你仍尊敬他、擁護他。這個你既愛又信任、尊重更又擁護的到底是什麼魔王或神聖?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和平紙鶴的慰靈曲20240415 是日,陰天的雨如淚下,無法止歇。 廣島1945 在広島県広島市中區中島裡的原爆遺址,與河道靜謐的相生橋,無法忘卻的原子彈爆炸,在這如此的過往今昔。 除了原爆圓頂屋的斷垣外,那個躲藏在地下室,揮之不去的驚恐與夢魘,野村英三的餘生錄,還記得嗎? 1945.
Thumbnail
我對原爆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說《一千隻紙鶴》跟歷史課本。實際踏上廣島這片土地,處處都是原爆留下的痕跡。有幸走訪這座充滿歷史傷痛的城市,在原爆發生近80年後,原爆遺址與平和記念公園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隨處可見「平和」(平和)標語,提醒世人戰爭的可怕,世間太平彌足珍貴。
昨天,看到小朋友的動態,是一個「你以為的研究所」影片, 原本以為是美好的地方,誰知一腳踩進去,水很深…… 這個我也深有感觸啊,真的,這一行,好辛苦。 不過,說到研究所, 我想起小時候的卡通,「無敵鐵金剛」,裡面的「原子光研究所」。 很久之後,才知道日文原版叫光子力研究所。 原
Thumbnail
如果悔恨遺憾可以改寫,如果美好回憶可以倒帶體驗,此刻正在經歷喜怒哀樂的你,難道不是記憶的玩物?
  當然,我們不能消抹掉歷史,不能消抹掉那些確實發生過、甚至仍在發生的苦痛。但我們可以不去把它納入所謂的歷史進程當中。我們需要嚴格地去指出,那些事情不是我們通往更好世界的必經之路。沒有人應該要為了更好的世界被以那樣的方式犧牲。大屠殺不可能--或者說不可以在歷史裡面得到證成/稱義。
觀看電影《真空地帶》(1952)的時候,我自然想起野間宏的長篇小說《真空地帶》來。1987年左右,我走逛東京的古舊書店,經常看到這部帶有其個人自傳色彩的反戰小說,也知道其長篇大作《青年之環》,不過,那時候,我在東京的生活尚不穩定,實在沒有充裕自在的心情,挑戰這些讀來嚴肅而苦悶的長篇小說。所謂時間是治
Thumbnail
這個虛擬世界的「創造者」到底是誰?這樣亂搞的意義又是什麼? 根據極其有限的資訊,加上小強腦補拼湊出的推測如下: 自己在意外發生後進入「腦死」狀態,小舞透過管道讓自己進入日本某個研究機構。研究人員藉由電極刺激,讓自己進入栩栩如生的虛擬世界中「生活」,至今已經過九個月。
Thumbnail
這是一篇關於調和時間軸中的記憶的文章,探討瞭如何協調以某種格式記錄在時間軸中的祖先記憶,以及如何清除個人身體上的瘴氣及其印記,文章也提到了高振動力的飲食如何幫助清除更大的宏觀世界,以及關於粒子時間線和靈性修行的內容。
Thumbnail
這是去年就打的觀後心得,由自己的社群媒體轉載過來。 戰爭 就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短短只有20年的間隔來看,人類的確擅長遺忘,但至今已過了七十年卻並未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聽起來雖然諷刺,但結束二戰的原子彈,似乎確實嚇阻了下一場大規模戰爭,那從天而降的死神,帶著不公平的審判與毀滅之光,不僅給予日
Thumbnail
但你寫過留下記憶,成為記憶中的東西,誰也奪不走你所思所想。
Thumbnail
和平紙鶴的慰靈曲20240415 是日,陰天的雨如淚下,無法止歇。 廣島1945 在広島県広島市中區中島裡的原爆遺址,與河道靜謐的相生橋,無法忘卻的原子彈爆炸,在這如此的過往今昔。 除了原爆圓頂屋的斷垣外,那個躲藏在地下室,揮之不去的驚恐與夢魘,野村英三的餘生錄,還記得嗎? 1945.
Thumbnail
我對原爆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說《一千隻紙鶴》跟歷史課本。實際踏上廣島這片土地,處處都是原爆留下的痕跡。有幸走訪這座充滿歷史傷痛的城市,在原爆發生近80年後,原爆遺址與平和記念公園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隨處可見「平和」(平和)標語,提醒世人戰爭的可怕,世間太平彌足珍貴。
昨天,看到小朋友的動態,是一個「你以為的研究所」影片, 原本以為是美好的地方,誰知一腳踩進去,水很深…… 這個我也深有感觸啊,真的,這一行,好辛苦。 不過,說到研究所, 我想起小時候的卡通,「無敵鐵金剛」,裡面的「原子光研究所」。 很久之後,才知道日文原版叫光子力研究所。 原
Thumbnail
如果悔恨遺憾可以改寫,如果美好回憶可以倒帶體驗,此刻正在經歷喜怒哀樂的你,難道不是記憶的玩物?
  當然,我們不能消抹掉歷史,不能消抹掉那些確實發生過、甚至仍在發生的苦痛。但我們可以不去把它納入所謂的歷史進程當中。我們需要嚴格地去指出,那些事情不是我們通往更好世界的必經之路。沒有人應該要為了更好的世界被以那樣的方式犧牲。大屠殺不可能--或者說不可以在歷史裡面得到證成/稱義。
觀看電影《真空地帶》(1952)的時候,我自然想起野間宏的長篇小說《真空地帶》來。1987年左右,我走逛東京的古舊書店,經常看到這部帶有其個人自傳色彩的反戰小說,也知道其長篇大作《青年之環》,不過,那時候,我在東京的生活尚不穩定,實在沒有充裕自在的心情,挑戰這些讀來嚴肅而苦悶的長篇小說。所謂時間是治
Thumbnail
這個虛擬世界的「創造者」到底是誰?這樣亂搞的意義又是什麼? 根據極其有限的資訊,加上小強腦補拼湊出的推測如下: 自己在意外發生後進入「腦死」狀態,小舞透過管道讓自己進入日本某個研究機構。研究人員藉由電極刺激,讓自己進入栩栩如生的虛擬世界中「生活」,至今已經過九個月。
Thumbnail
這是一篇關於調和時間軸中的記憶的文章,探討瞭如何協調以某種格式記錄在時間軸中的祖先記憶,以及如何清除個人身體上的瘴氣及其印記,文章也提到了高振動力的飲食如何幫助清除更大的宏觀世界,以及關於粒子時間線和靈性修行的內容。
Thumbnail
這是去年就打的觀後心得,由自己的社群媒體轉載過來。 戰爭 就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短短只有20年的間隔來看,人類的確擅長遺忘,但至今已過了七十年卻並未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聽起來雖然諷刺,但結束二戰的原子彈,似乎確實嚇阻了下一場大規模戰爭,那從天而降的死神,帶著不公平的審判與毀滅之光,不僅給予日
Thumbnail
但你寫過留下記憶,成為記憶中的東西,誰也奪不走你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