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是我的太陽,無論日夜,他照亮我,讓我充滿能量。
我和丈夫都要上班,同時早起,但我陪孩子比他更早睡,他在外面做自己的事,偶爾出門運動,常常躺在那看手機,或是在書桌前打電腦。夜晚壓著所有人沉進無聲的黑暗中,只有他依然自由地翻滾,運轉在自己的軌道,在那條門縫外發出光亮,製造各種毫無遮掩的聲響,像一顆莽撞的太陽。
我有時試著不睡,孩子的睡意雖如潮水一波波猛烈地湧來,我躲在棉被裡舉起手機,嚴密遮掩所有光亮,在被窩裡點燃自己的太陽,但孩子總是極為敏感,絲微的光也能撓刺得他不安騷動,我只能儘速收起手機,跟他一樣躺成一片幽暗而安穩的海洋。我絕對不能離開,那會像海洋失去島嶼,洋流頓失流向,缺乏我厚實溫熱的碰撞,孩子的翻滾將失去邊界,讓他從夢裡跌出來,清醒地坐在床上叫喚我,甚至摸出門外,拖著棉被站在客廳中央,眼神模糊游移,擺著頭有如剛上岸的海獅。
丈夫無論運轉到什麼時區都永遠亮著,我和孩子只能順著地球自轉形成的明暗生活,切滅所有發光的音源,口鼻僅容呼吸流動,以棉被纏縛躁動的肢體。丈夫準備要睡前,會先走進浴室上廁所,將沖水鈕按到最底,馬桶滾盪出猛烈的濤聲,大水順勢滲進房裡,將我們從床上浸浮而起。我如果忍不住尿意偷偷鑽出房間,都只敢輕按,微小的流水偷偷摸摸地溜進去,立刻被濃豔的黃液吞沒。房外再陸續傳出牙刷漱口杯的撞擊聲、關燈、推門聲、一聲聲都震動早已被驚醒的我,我試圖維持睡姿,鎮壓整個房間被搖亂的睡意,孩子如果睜眼,見我安睡如常他可能也會安心閉眼。
丈夫從光裡走進來後,眼中的火瞬間沒入水中,於是短暫喪失視覺,我清晰地看見他迷茫行走。但他依然是照耀我們的太陽,所以他先踢到床腳,再踩到床邊孩子亂丟的玩具,放射出好幾道嘈雜的光。孩子咿唔將醒,眼皮隨時要掀捲起來,他卻終於找到枕頭和棉被,眼皮合攏,兩手交疊,把所有光亮都留在皮膚之外,密閉的軀殼裡陷入寂然的黑。
我趕緊替孩子塞奶嘴,等到孩子終於停止翻動,丈夫卻傳出低沉的鼾聲,腳伸長一蹬,踢歪床底夾住的圍欄。他的意識已經徹底翻轉到黑暗的半球,在廣闊的夢野裡盡情馳騁,平日羈勒在鼻腔裡的呼吸聲全奔逸而出。因此我和孩子被推送到日照那一側,整夜陽光耀眼,眼睛睜也不是,閉也不是。我快睡著的時候,孩子卻快醒覺,孩子快睡著的時候,我拍撫孩子的手反倒將我拍醒,整夜如此反覆。
丈夫睡飽醒來之後,神采豁然朗照,下床撞到電風扇,扭開門,浴室裡傳來隆隆如豪雨的尿聲,交加屁聲轟雷,然後又是響亮到底的沖水渦旋。窗簾這時被電風扇偏斜的風吹開,晨曦趁隙鑽進房裡,將孩子睜開的雙眼熨貼得炯炯有神。
家裡窗外都是旭日當空,日以繼日,毫無接縫的白日。我打了一個呵欠,不想起身,不想像一張太陽能板吸收丈夫充滿能量的呼喚,我拉高棉被罩住自己,希望這樣就可以隔開今日。
刊於 2018.6.17《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