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之徒》：行蹤成謎的十一則情聖日記

1

你很難不喜歡貝阿提絲。她不高興的時候，會側臉對著你一分鐘。她失望的時候會突然安靜，然後對自己說夠了，走過去放一張唱片。她也快樂，她經常是快樂的，在電影散場的午夜，甩開衣襬在朦朧的街上跳舞。她把咖啡倒進冰淇淋的動作是那麼草率，拉上雨衣的帽子時又是那麼細緻。晴空下，她站在巷口的陰影眼光狡猾，冰箱打開的冷光裡，她面無表情像瞪著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她切掉燈然後假裝飛行，或許疲倦但從不表露，窗戶打開流進夜晚涼爽的風，她捲在棉被裡像一隻脆弱的蛹，她嘗試用柔軟、混亂、不安來打動你。你很難不喜歡貝阿提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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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理查，他瞞著我送她一束鮮花，而她竟然收下。換作是我就不會這麼做，我會送她一隻巨嘴鳥，最好是一隻會講髒話的巨嘴鳥。那天我們開車出去，貝阿提絲說她要去湖邊打水漂。理查轉下擋風玻璃，九度的狂風吹冰我們的臉，讓我感到一種宿醉般的偏頭痛。貝阿提絲瞇起眼睛，而我費勁睜開眼睛也想看她瞇起眼睛的模樣。理查戴了太陽眼鏡，這保護他專心看路。我幾乎想要伸出左手搭上貝阿提絲的肩膀，但我害怕她會用側臉對著我 ── 儘管她現在就已經這樣了，但我擔心的是永遠。她若是永遠都不轉過來，我不如現在就跳車。

3

貝阿提絲的嘴角像溪流，表層的淺笑暗藏致命的漩渦。我則彷彿站在曝曬滾燙的溪石上，腳底灼燒但不願離去。貝阿提絲總是穿過一條最黑暗的路回家，途經貧民區、地下市場和工寮，她喜歡危險環伺卻不動聲色。她走過睡滿垃圾的轉角，破損髒污的建築物綿延，踢著球嚼著衣帶的孩子在黃昏的光線下挑起彼此打鬥的興致，一些髒水淌下樓梯，電線杆的纜線糾纏不休適合築巢，舊貨攤以幾乎免費的價格供應過期罐頭。貝阿提絲拿起一個罐頭，底部寫著一個爛熟夏季的日期，但現在已是深秋。貝阿提絲放下罐頭然後轉過來看我，我神色抱歉地從一輛沾滿塵土的摩托車後走出來。她指控我跟蹤她，而且她在第一次就發現了。我並不相信但仍然向她道歉。我承認這麼做一點也不有趣，光明正大和她一起走才會真正過癮。貝阿提絲吊起眉毛看著我，好像在審視一個無敵的笨蛋。然後她問我知不知道這棟漆著 5 的泥磚色公寓背面就是電車軌道和架高的車站。我看向她的視線方向，那裡有一扇低層的窗透過另一扇窗通往對面，我忍住從口袋裡拿出迷你望遠鏡的衝動，安靜地看著那個因為距離而顯得像貓眼的小孔。貝阿提絲說她去過那個車站，搭乘手扶梯上升的時候，蹲下來從一面細長的玻璃看出去，可以看到這邊，以及公寓的內部，有房間也有客廳，但只能看一下子，因為那是台不斷輸送的手扶梯。我問房間裡面有什麼。她說有隻鯊魚被養在透明的牆壁裡。我不太明白。她說是真的，她上上下下確認了好幾次，那隻鯊魚的皮膚布滿傷痕，不怎麼游動。

4

我總是這麼快就原諒他當我們一起待在浴缸裡的時候。理查在看一本他聲稱偷來的書但我很懷疑。那是一本硬殼的書所以比較防水，但也難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在大衣裡。理查朗讀了一段關於瓜分的句子：你的舊情人都在分贓你的靈魂，你的現任則在販賣你的器官。我抽菸然後咳嗽。洗澡水開始冷掉，我把菸灰彈進水裡期盼能增加一點溫度，理查露出嫌棄但愉悅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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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最想親吻貝阿提絲腳踝上凸出的骨頭。我最想擁有的是那個衣櫃。我會把衣櫃抬到海邊，渾身裹著她的氣味出航或是沉沒，她的名字則像氣泡般消失。

6

我帶了花到機場去接理查，在他面前把花踩爛，再從背後拿出一個空蕩蕩的蜂窩。理查說這個蜂窩好像一座棄城。我說是的，沒有蜜蜂，就只是蜂蜜而已。他說我真是好騙，也有可能裡面什麼都沒，蜜蜂可能搬空了一切。我說這不是隨便跟哪個假日農場市集買的，是我從內院樹上摘的。我穿著一件太空衣，彷彿登陸火星那樣嚴肅地執行這個任務。貝阿提絲在緊閉窗門的屋子裡大笑，我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我感覺得到 ── 她大吼著那些蜜蜂像胡椒粉一樣灑在我的頭頂。我好想偏過頭去看她，但必須確保蜂巢萬無一失，不會被我一激動就壓碎。後來我才知道蜂巢比想像中的要堅韌許多，它有許多六角形在支撐。貝阿提絲說我就像初夜時會擔心操碎伴侶的窮緊張鬼。

理查和我去了咖啡館想喝杯檸檬蘇打，貝阿提絲就坐在一張桌子前。她被吧檯給擋住了，我是從鏡子裡看到她的，帶著某種落差。我們走過去找她，她繫著黑色的髮帶像是剛逃離一場葬禮。天氣燠熱且躁鬱極容易引發仇恨，她斜視著理查彷彿他剛給她加點了熱蘋果酒。她一語不合就看也不看你，儘管我們什麼也還沒說，真是糟透。理查說不如我們去湖邊打水漂或游泳，我說比起游泳我寧可漂流。貝阿提絲說當我們在下游找到你我會更喜歡你的屍體。飲料來了，氣泡很吵，我們安靜地喝著。理查拿出一架模型飛機，在桌沿滑行，四個引擎和昂然的尾翼被店裡甜香而摻有尼古丁的空氣所輕撫，這是給貝阿提絲的禮物。貝阿提絲說如果有機關可以彈出氣囊滑坡就太好了。她想要遇到空難但不罹難，理查認為她的想法比自殺炸彈客可怕。貝阿提絲笑了。急速升湧的海流攫住我的心肺，使我感覺某些部位停止運作而某些部位大量出血。理查提議去新橋上大聲咒罵夏日就會有更多人加入。貝阿提絲不笑了於是我狼狽地撿回身體。理查徵詢我的意見，我只是含蓄地聳肩，然後在杯裡滴入一點蜂蜜以感到絲毫甜蜜而不僅是疼痛。我摸著嶙峋的蜂巢，那密集的視覺效果讓我覺得它就像我和貝阿提絲走過的社區。坑疤，昏黃，甜蜜。

7

我們離開河岸的雙腳很髒，把理查的車弄得像考古遺址。貝阿提絲的裙襬濕漉，她說了半句話不清不楚然後感到荒唐因此說不下去。她換了氣又說一次：這樣狼狽好像我剛流產。我問貝阿提絲對於生孩子的看法，她說如果仍然保有性慾，本質上是不排斥一個全然新穎的生命。我聽不懂言語中的暗示但至少知道她不認為那是最壞的打算。理查發動汽車，引擎的噪音像在雪地裡瘋狂摩娑手臂。貝阿提絲把三支香菸放在嘴裡一一點火然後向我們送來，這個舉動同時令我們不齒和欽佩，但她沒有吊著眉毛看我，只是把手臂屈起來靠在我的肩上，然後湊向另一邊吻理查的耳根。汽車微微偏了一個角度隨即穩住，我或許早該就此打開車門跳出去，把骨頭折斷把面孔血肉模糊地擦拭掉然後與他們所有人絕交，但我留下來為了得以不再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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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麼希望貝阿提絲忽然打開我的門，把房間裡全部的唱片都摔碎除了我最愛的那一張。她也摔碎音響，但我隔天就立刻從別處弄來一台。喇叭網狀的表面沾滿塵埃，像是被棄置在閣樓多年的蜂窩。我要播一首歌我最愛的那一首歌。同時無聲地擁抱著貝阿提絲，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裡，感覺髮絲刺著我的眼睛就像平常刺著她自己的眼睛。我們聆聽音樂並暗自微笑，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室內，像海上女賊與她溺愛的人質談論陸地睡眠的暈眩。貝阿提絲。我切掉燈在紙上寫了無數次。她的眼睛是絕望，她懸墜在髮間的眼睛，將令我萬念俱灰，因為一切都曾狠狠地焚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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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理查去打掃陽台但只是懶洋洋地讓豔陽曬傷他的皮膚。我待在屋內，盤裡的軟餅乾變得更軟，錫箔紙的皺紋卻淡不掉，於是我走出去和他待在一塊兒。我們望著曝光過度的大街，看見一些整理得好乾淨的門窗和彎曲的植被，理查說或許我們可以在陽台上放一些盆景，像是嬰兒時期的椰子。我說椰子看起來很兇惡，一到夜晚就變成妖怪。理查煩躁地笑了幾聲，像是我剛誤認一把剪刀是開山刀。街上繼續無聊無人走動，理查說貝阿提絲問起你，她問你明天要做什麼；她說：理查，安那其明天要做什麼？理查說他不確定。我說我也不確定。我想要誰也不看地沉默一分鐘，想要模仿某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在一個搖晃朦朧而不經意的所在跳起花樣單調卻極度迷人的舞。

理查說明天他要去搶劫。我不懂他的意思但我想那是一個結局。他要搶劫我，剝奪我，帶走貝阿提絲，離開我。或者他要搶一大筆錢，然後換一台跑起來又急驚又拉風的車，載上我和貝阿提絲去一個忘卻來路的遠方。

10

你不必待在這裡。貝阿提絲說。發揮你的想像力，你不必待在這裡。然後她跳進湖裡，許久沒有動靜。我開始呼喚她直到浮出水面，貝阿提絲顫抖著靠岸對我發脾氣。我說我的想像力害我和你一起溺水。她說她沒有溺水。我脫掉鞋子也泡進湖裡只為了離她近一點。貝阿提絲問我記不記得她回家路線上滿目瘡痍的那段，我點點頭。她說她偷偷闖進了那間牆壁裡有鯊魚的房間，但卻什麼都沒有。我說或許法力消失了。她說你怎麼不去吞玻璃呢。貝阿提絲描述了屋子的樣貌，住客似乎準備要搬家，地上堆滿紙箱和包裹起來的家具，數捲海報，一座疑似被拋棄的檯燈，一副奇怪的浮潛水鏡配上一對蹼鞋，角落還立著一把低音提琴。貝阿提絲說那樂器大如棺材，讓她幾乎想要偷走。我瞄了躺在樹蔭下看書的理查一眼，說偷東西是不對的因為很麻煩，但大家都不想管這一點。貝阿提絲的表情洩漏一抹不可思議的震驚。她在想或許我是周密的而不是殘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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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檸檬蘇打，理查、貝阿提絲和我走過酷熱的街，像流汗的屍體塞進冷凍庫那樣鑽入涼爽的博物館迷宮。我們奔跑起來，手牽著手，鞋跟在地上敲出紊亂清亮的聲響，迷幻的回音盤旋在我們不停輪流穿戴的帽子上。我們經過窄小陰森的投影室和綿長寬闊的大展示廳。我們奔跑然後滑行，一邊吹著口哨，一邊在飛快的移動中凝視彼此興高采烈的臉龐。夜裡，我們回到街上，枝枒在晚風中垂落，遺憾順著疲憊增長。貝阿提絲帶著我們去買冰淇淋，等待的短暫時刻，她把一張寫著什麼的紙條從口袋裡拿出來撕碎了丟進水溝。理查看著她，我也看著她。有她在你就不會看其他的任何人。

我們把涼意推進胸口，一句話也不說各自走著，來到一片放映著露天電影的廣場。閃爍的光線在人群臉上一明一滅，貝阿提絲說她曾經認為這是城市裡最美麗的地方直到現在。她說我們讓風景再也不算什麼，就我們三個，我們的過去和現在，還有我們無畏的將來；我們劃破又搗碎的執念以及生生不息的愛。理查說這些情話都是鬼扯，貝阿提絲承認她的確是脫口而出 ── 她其實多麼喜歡陣亡的愛。她或許是不公允的但她是真實的，你很難不喜歡她。她是如此奪目，讓你無法移開視線去看自己癱瘓的心臟。理查忽然把帽子戴到我的頭頂上，我說夠了，我們回家去聽音樂吧。然後我們跑下地鐵站，從此行蹤成謎。

故事組合自：

1《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 (1964) by Jean-Luc Godard / film

2《戲夢巴黎》The Dreamers (2003) by Bernardo Bertolucci / film

3《夏日之戀》(Jules et Jim) Henri-Pierre Roché / book 4《重慶森林》(1994) by 王家衛 / film 5 〈貝阿提絲〉黃小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