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7|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釀專題|《怵目驚魂 28 天》:寧可妳不認識我

玩複雜時空哏的電影很多,例如穿越時空、時光倒流、剪接出複雜時間軸等等,這些技巧往往能增添作品的懸疑感與討論度,但若只是純粹搗亂敘事、提供解謎樂趣,卻欠缺感情深度,觀眾解完題後難免感到空虛。真正高明的作品,在解完謎之後,還能留下不絕的餘韻,讓人內心激動不已。
在美國 911 事件後的一個多月,有一部近乎天才之作的時空旅行電影悄悄上映,又默默消失,但隨後在租片市場建立口碑,成為傳奇靠片(Cult Film)。它就是由年僅 26 歲的理查・凱利編劇並執導、傑克・葛倫霍主演的《怵目驚魂 28 天》(Donnie Darko, 2001)。
故事發生在 1988 年 10 月,高中生東尼・達可有心理問題與夢遊症狀,正接受心理諮商。某個晚上,他被一個穿著兔子裝的奇怪生物引出家門,第二天早上回到家,卻發現他的房間已被墜落的飛機引擎擊毀,若他沒有離開,肯定逃不過死神。政府機關探查半天,卻查不出引擎從何而來。
之後,那位只有東尼看得見的、名為法蘭克的兔子,又告訴他,28 天 6 小時 42 分 12 秒之後,世界即將結束。之後法蘭克不時繼續出現,帶領他、指點他,讓他去做「該做的事」,東尼生活中遇到的種種也像在暗示一條該走的路。
《怵目驚魂 28 天》有複雜的時空旅行原則。簡單來說,人們原本都生活在原發宇宙(Primary Universe)之中,但有些錯誤事件會引發離線宇宙(Tangent Universe)的出現,離線宇宙很不穩定,萬一崩塌的話可能產生黑洞並吞噬原發宇宙。《怵目驚魂 28 天》大多數的事件都發生在離線宇宙,但東尼起先並不知道這些,隨著一件件資訊的引領下,他終於明白自己肩負著將一切導回正軌、避免原發宇宙毀滅的責任。
雖然片中關於時空旅行的細節非常有趣,網路上有很多資料能讓人研究好幾天,但這不是《怵目驚魂 28 天》最吸引人之處。撇開技術上的設定,《怵目驚魂 28 天》是一場獨屬東尼・達可的、引人入勝又五味雜陳的英雄旅程。
年輕的東尼,雖有態度開放的父母親、個性活潑的姐姐與妹妹,但他與家人不是那麼合得來,無法談心。在保守的學校,沒有多少師長能接受學生的多樣性,具備批判思考能力的東尼,在他們眼中只是個麻煩人物。東尼面對霸凌者的威脅、賀爾蒙爆發的挑戰等等,加上青少年常有的焦慮與憤慨,內心感到困惑而孤獨。
東尼不滿他世界裡的大人們常常否定聰明獨特的想法、拒絕接受情感的複雜性。例如他的體育老師,最欣賞勵志大師吉姆・康寧漢嚷嚷的那套「生命線」理論,將情感簡化為兩極:「愛」與「恐懼」,認為只需排除負面的恐懼,認真去愛,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東尼無法想像,人類情緒怎可被壓縮到如此精簡?哪有可能這樣就參透了人生問題的解答?甚至,就算這套說法可行好了,但隨著吉姆的犯罪祕密被發現、體育老師慌張得不知所措,就會明白這兩人根本沒有擺脫恐懼、擁抱正向觀念與愛,只是說得好聽罷了。
其他思想比較開放的師長呢?科學教師願意協助學生理解課本以外的問題,卻仍因害怕失去教職而不敢更進一步討論;英文教師大膽選擇道德議題較為複雜的書單,卻丟了工作。學校裡的雙重標準更令人咋舌:校長對於在校內吸毒的學生視而不見,保守的體育教師認為英文教師選知名作家格雷安・葛林的書是教壞孩子,但她自己倒是可以指導未成年女孩畫著濃妝穿著短裙跳著性感舞蹈,而她最崇拜的勵志大師,後來竟被發現是戀童癖。
這一層層的偽善,整體的不公平,以及保守到接近反智的校園,都令聰明的年輕人難以接受。
因此東尼更陷入孤立。東尼與心理醫生談話時,曾提到他之前有一回與父親開車差點撞到鎮上被暱稱為「死亡婆婆」的老婦人,當時老婦人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每個地球上的生物終究都會孤獨死去」,這是他心頭最大的恐懼,最難面對的事實:他好孤獨。
他生命中唯一的陽光,是新轉來的同學葛瑞琴。這個女孩不把東尼當怪胎,她懂他的感覺。在這末日 28 天之中,他們聊天、出遊、接吻、上床,所體驗的不僅是初嘗禁果,而是感受到心靈相通的陪伴與理解。
然而葛瑞琴卻被車撞死了。這讓東尼徹底領悟到,這世界有比自己的人生還大、還重要的事。
我們都怕寂寞與孤立,我們都希望生命有意義。東尼茫然地活了十幾年,終於在這 28 天裡找到了意義。最諷刺的是,他比嚷著「生命線」理論多棒的偽善師長們,更貼近該思想的原始精神:他拋棄恐懼,讓愛灌滿心中,這令他強大勇敢。在末日即將到來之時,東尼看清楚自己註定的、無可逃避的悲劇命運,明白這是唯一能救到其他人的方式,那一刻他毫無畏懼,鬆一口氣說「我要回家了」,用他在離線宇宙擁有的超能力,卸除空中一架飛機的引擎,引導它回到原發宇宙,完成這趟英雄旅程。
在超越對孤獨的恐懼背後,帶領東尼的是神聖使命感與信仰。《怵目驚魂 28 天》用科幻元素與時空旅行來訴說神的故事,談論生死觀念與犧牲,以及其他角色如何帶領東尼完成「天選之人」該做的事。
他與葛瑞琴看電影時,戲院放了兩部片,第一部是山姆・雷米拍攝的恐怖片《屍變》,第二部則是馬丁・史柯西斯描繪耶穌一生的《基督的最後誘惑》。在《基督的最後誘惑》裡面,當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曾出現一場幻覺,過起平凡生活,結婚生子到老年,直到猶大出現指責他背棄責任,這時耶穌才又醒覺,發現自己還在十字架上,於是拒絕掉最後一個誘惑,堅定完成使命。
《怵目驚魂 28 天》的最後,東尼確實成了耶穌那樣的救世主,他替眾人的罪而犧牲,並且心甘情願。東尼知道自我犧牲代表這 28 天經歷會被抹去,他不只要永遠離開家人,連心愛的葛瑞琴也沒有機會認識自己,過去這段感情不再存在,如夢一場。
但東尼義無反顧,無悔面對。原來《怵目驚魂 28 天》的末日,不是整個地球的末日,而是東尼的。但他寧可如此,因為若愛的人們死亡,那才是東尼真正無法承受的末日。
那麼,這趟旅程是命定,還是他的自由意志?若這些全是命定,沒有自由意志存在的空間,東尼只是被其他「上帝的棋子」無情操弄的對象,他自己沒有選擇,那麼未免太悲情,也抹煞了東尼到最後「心甘情願」的重大意義。
我寧可用比較接近相容論(Compatibilism)的看法面對這結局。確實,東尼似乎早已被某個上帝般的存在決定了命運,幾位親友給東尼的提示與作為,都如引導陷阱那樣,讓他一步步走向「非得把引擎送回原始宇宙不可」的角落,尤其葛瑞琴意外死亡,讓東尼更下定決心。但更重要的是,他同時也自願做出該選擇,甚至是快樂的,因為在這 28 天快速成熟的他,比自己想像的更無私、更堅強。
東尼與葛瑞琴在戲院觀賞電影時,葛瑞琴睡著了,法蘭克出現在他們身旁,當時東尼問法蘭克,這一切到底要怎麼結束?法蘭克回答:「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而更早之前,葛瑞琴曾說:「東尼・達可這名字好奇怪,像個超級英雄的名字」,東尼微笑答到:「妳怎麼知道我不是?」或許在他心中,已經有奇異的使命感在萌芽,開始找尋存在的意義,想了解自己的潛力,不管這是上帝的計畫與藍圖,還是一連串的意外巧合,至少在人生的最後,東尼甘願而滿足。
片中有一首回聲與兔人樂團的〈The Killing Moon〉,歌詞唱著:
命運 (Fate) 總是違背你的意願 (Up against your will) 不管甘或苦 (Through the thick and thin) 他會等著你 (He will wait until) 直到你降服於他 (You give yourself to him)
片尾一曲〈Mad World〉(「驚懼之淚」樂團的歌曲,由 Michael Andrews 與 Gary Jules 合作翻唱),則是這樣唱著:
這有點好笑 (I find it kind of funny) 也有點悲哀 (I find it kind of sad) 那些我瀕臨死亡的夢 (That the dreams in which I'm dying) 是我最好的夢 (Are the best I've ever had)
這兩段歌詞多麼淒美、多麼感傷,精準道出東尼的心境,他接受前方等著的悲劇,卻又無比滿足,帶著 X 世代氣質的,一種憤世、悲觀者的積極作為。最後,東尼一如內心所害怕的那樣,孤獨死去了嗎?是,也不是。他在如夢的離線宇宙理解到有人愛著他、關心他,發現母親是多麼無條件愛著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的愛有多強大,在最後引擎終於撞向睡夢中的他時,這位青年其實並不孤獨了。
為何人們常常想玩弄時間?想要時光倒流、或幻想世上存在某個平行宇宙?因為人總有遺憾,想搞清楚某些過去未能搞懂的事,希望有機會將事情做得更好。
但縱使有時光機可以改變過去,仍可能不斷犯錯,不管做出哪種選擇都會有遺憾。最美好的生命結局,或許應如東尼那般,有幸獲得那靈光一現的啟發,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讓人滿足地接受命運帶來的一切,也接受自己的選擇。若能如此,夫復何求?
全文劇照、海報: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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