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澤遇見黑天鵝(下)(一個投資者的告白)

「連外幣存款也一起算的話，大概兩千萬吧。」我淡淡地說。

「什麼？妳有兩千萬？現金？」先生吃驚地大叫起來。

「是啊。」

先生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起身，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又驚又喜地大笑大喊：「妳是說，妳一個家庭主婦，過去十年沒工作，十年來，竟然累積了兩千萬的身家？」

「嗯哼。」我點點頭。

先生是曉得，2005年我帶著台幣三百萬（兩百萬是我工作12年的積蓄，另外一百萬是來自先生的天使資金）隻身闖入翻騰的股票市場中，試圖在這個深具危險又極富魅力的野生動物園存活。我想，先生當時的設想應該是，反正我們兩人財務獨立，最壞的狀況不過就是我賠光了三百萬。沒料到，15年後，我抱了兩千萬的現金，在武漢肺炎引爆全球金融海嘯之前，活著走出投資市場。

「妳比我還有錢！妳一個家庭主婦比我這個高科技產業高階主管更有錢！你真是厲害！」先生搖晃著我的肩膀。

「你過獎了。你賺的錢要養家付房貸，我賺的錢只進不出，我沒你厲害。」

先生像是在演舞台劇一樣，轉過頭去，對一旁跟著瞎開心的兒子，誇張吶喊：「天哪，你媽媽好有錢啊，跟你媽媽多學著點啊！」

兒子蹦蹦跳跳地說，他將來要跟媽媽一樣會投資理財。傻孩子，媽媽當然是希望你青出於藍、更甚於藍啊。

「妳這麼有錢，今晚妳請我們吃大餐。」先生趁機敲竹槓。

「那有什麼問題呢？想吃什麼盡量點。」深知先生節儉成性，又長了一副容量有限的小鳥胃，豈有本領獅子大開口？

「現在離晚餐還很遙遠，我們趕緊吃吃早餐，開始啟動今天的旅程吧，今天可是要走很長的路呢。」

先生把昨天晚上買的食物分成三份，我們在房中簡單吃過糯米糰子、甜不辣和草莓，出門遊覽去。

這一天，金澤的天氣又濕又冷，我們撐傘在連綿的陰雨中行軍，早上逛了金澤城、兼六園；中午抵達二十一世紀美術館時，吃了大大的閉門羹，美術館長達數月休館整修布置。我們隨遇而安地在館內的咖啡廳休息用膳；下午繼續在霪雨霏霏的壞天氣中按表操課，把主計町和東茶屋街地毯式地踏過一遍。

十二年前的夏天，我和先生曾經來過金澤旅行。儘管當時已經是日本經濟泡沫以後的下坡階段，不過，跟現在比起來，當時的金澤繁華美麗，人聲鼎沸，一點兒都不辜負「小京都」的盛名。如今，除了為數不多的中國觀光客，金澤冷冷清清，今非昔比。

夜幕低垂後，我們冒著寒風細雨，在站牌下等公車。我有點冷到承受不住，跟先生提議，要不搭計程車回飯店去。先生說，再一下下，公車就要來了，何況我們有西瓜卡，都加值了，不用多可惜。果然，不多久，公車來了。兒子對我落井下石，還好有聽爸爸的話堅持下去，搭計程車多浪費錢。唉，有車搭就好，管它大台小台，不跟這對父子鬥嘴鼓了。

上了車，發現是個歐巴桑駕駛，年紀約55歲上下。她一邊開車，一邊廣播，雙手穩定地操控方向盤，沙啞但溫柔的嗓音廣播提醒大家到站了、下一站是什麼什麼、謝謝搭乘……公車從郊區的茶屋街駛入市區，霓虹燈躍然眼前，細雨不斷地打在車窗上，涓滴匯流成小瀑布滾滾而下，將街景渲染成迷離的彩繪風景。

比街景更吸引我的是這位大齡女性公車駕駛。我不由自主地注視她，回想自己過去十多年來，年年來日本各地旅遊所見證的社會變遷。人口萎縮，經濟泡沫，許多城鄉日益凋零。很多工作沒人做了，如打掃廁所的高齡人口。很多工作換人做了，十年前幾乎沒看過有女性大眾運輸駕駛員。日本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結構已經徹底裂解，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得自強的新勞力時代。都說日本走在台灣前十年，十年後台灣社會將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們在近江町市場下車，走入一家大型百貨公司美食街，挑了一家頗具名氣的居酒屋《萬久》。諾大的餐廳，除了我們一家三口，就只有另一桌看起來是在地日人老夫妻，生意糟糕到可用「慘淡」兩字形容。

我豪氣地攤開菜單，跟先生與兒子說，想吃什麼盡量點。

把菜單從頭到尾看過一遍，我們點了兩碗海鮮丼、一客炸豬排定食、一份關東煮、和豆腐蔬菜沙拉，外加一瓶地產吟釀。先生跟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我小口啜飲著冰涼的清酒，慶幸我的家人都很好養，不必花上米其林星級的代價，就能博得他們的歡心。

先生邊吃飯，邊再次讚嘆今早的奇蹟，我如何能把股票全出清在武漢肺炎爆發前的一萬二高點。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對我投資的手法露出崇拜的眼神。第一次大約是十年前，2010年，當時他聽說我把一檔每天漲停的股票，儒鴻，買在2008年金融海嘯時的十幾元。那時，他也如同現在這樣，驚喜到完全不敢置信。

能讓先生這個走遍五湖四海的高科技公司研發副總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種感覺，自然是非常良好。對比眼前環遊世界的好日子，我不禁想起走過的從前。

感慨萬千地重提往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結婚時，曾經為了省五百元運費，把一個好大的鞋櫃硬塞入車子後車廂，結果車廂門無法關上，家具店老闆用繩子把後車箱綑綁起來，我們兩人小心翼翼，以時速三十公里以下的龜速慢慢開，叩叩叩叩，後頭的車不耐煩地叭叭叭一直叭我們，我們只能任人超車，一路從文昌街提心吊膽叩回新店？」

記得。先生說。

我們不必再過以前那種極度儉省的日子了。我說。

先生吞下一口油花均勻的寒獅魚腹說，運費給工人賺，但該搭公車時還是搭公車就好。這叫當用則用，當省則省。

我笑了，摩羯座的男人就是務實，還會記仇！也是啦，旅行時搭公車，能體會在地庶民的日常，饒富興味。

1999年買下人生中第一張股票，2020年高檔獲利了結，正式取得人生財務自由。這二十年，一路走來，我有好多心得故事、血淚教訓可以說上幾天幾夜、沒完沒了啊。

我思索著，有沒有可能把過去二十年的經驗寫下來，對的錯的，好的壞的，通通忠實地記錄下來，留給我的兒子一本關於貪婪與恐懼，謊言與真相，等待與決斷，種種有關掌握人心流向、克服人性弱點的教戰守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