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高畑勳的《螢火蟲之墓》與宮崎駿的《龍貓》同期上映,寫實與奇幻,壓抑與輕盈,它們是如此截然不同的兩部兒童動畫。如今想來,那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年。
《龍貓》代表了童年的夢幻朦朧,即便隱喻解讀繁多,我依舊能清晰記著初見它時的純真。但,我卻不記得自己看過《螢火蟲之墓》。有意識地觀看它,已是成年時。觀影前做足被逼哭的準備,卻發現自己並不真的為之「動容」。
《螢火蟲之墓》講述二戰結束前夕,在神戶大空襲後失去母親與家園的少年清太,獨自帶著年幼的妹妹節子在戰火中艱難求生的故事。觀看這部沈重傷感的戰時物語,我卻始終有種心理上的疏離。這份疏離,甚至無法輕易歸因於動畫的敘事手法:故事一開篇,即讓沐在戰火紅光中的男孩魂魄以抽離視角親睹自己的死亡,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只能在坐立不安中,無力地見證不可逆的宿命悲劇如何發生。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事實上,圍繞著《螢火蟲之墓》,一直存在著兩派激烈論爭,一派感性擁抱藝術文本的渲染力,一派激進高舉歷史批判的義旗。而另一些人,則深陷兩種觀點的搖擺撕扯。
然而,我卻無法將自己輕易安放於任何一方。
情感表達的「反煽情」
「催人淚下」、「感動人心」,很多人這麼形容《螢火蟲之墓》。然而,在我看來它卻在本質上是反煽情的。煽情的前提往往是對人性之善與至純情感的信仰與謳歌,但本片對正向勵志的施予卻極度吝嗇,對善的刻畫更是嚴重稀缺。
屈指可數的善意化身,只有那最開始踩著木屐、為男孩遞上食物的人,通知清太母親負傷的女性,幫節子買木屐的阿姨家姊姊,還有慨然出售廚具的農人等。只是這些,都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偶然施恩罷了。就算路人施捨餐食,也無法救回清太一命;縱然女人口頭送暖,也不能保障清太和節子的生活;雖然姊姊在分炊後對清太兄妹投以同情,但終究還是選擇沈默;即使農人相助一時,終歸還是在關鍵時先求自保。
與之相對的,是讓人透不過氣的「惡」。阿姨對清太貪生怕死的厲聲指責、毫不掩飾的差別待遇、來自同齡孩童的歧視惡意,還有果農不帶憐憫的毆打與斥罵。然而,縱然影片竭力在呈現晦暗慘境下的人性之惡,並不代表它即是在販賣苦情。相反地,片中幾乎不存在聲嘶力竭的情緒發洩,就像清太在得知母親死訊後,一直隱忍未言,直到節子以埋葬螢火蟲祭悼母親,他才終於哭出聲來。
《螢火蟲之墓》在情感表達上是極度節制的。比起純透的悲喜,更多的是矛盾弔詭的苦樂參半(bittersweet),在悲劇瀰漫下的孤絕極樂。就像空襲後的天降甘霖,也似清太在聽聞母親傷重後的拉單槓孤影,或如寄人籬下的清太和節子,在螢火蟲飛舞的樹叢間,因為一顆差點噎到的水果糖流出咯咯的笑;在浩渺的海邊,你追我趕地展開恣意追逐。
角色塑造的「政治性」
當然,在政治和歷史維度上的真空,還是讓《螢火蟲之墓》飽受義理非議。本片確實疏於對政治脈絡的描勾,而專注於聚焦一雙兄妹的戰爭「公路旅程」。但在角色塑造上的真實坦誠,或許也正是本片的批判性所在。
尤其,當《螢火蟲之墓》毫不規避地將主角設為軍人之子,他們在優渥環境下長大,一路以來享受著旁人對軍人家庭的欣慕,也背負著軍人即是特權的奢侈原罪。而最殘酷的正是,即便是軍人家庭的孤子,在戰爭年代也不過是不起眼的一條人命。就算捱過星星落下的煙硝戰火,也可能在戰後的車站淒絕而終。
值得注意的是,《螢火蟲之墓》中刻意留下一個餐碗未洗的細節。也就是這個畫面,讓清太成了眾多觀眾批評的箭靶。為什麼不幫阿姨分擔家務?為什麼不試著去工作?為什麼不及早看醫生?為什麼不趁早領錢?當這些質疑不可抑制地一一竄上心頭,我才猛然發現,本片從來沒有妄自以大人觀點,來刻寫過分早熟的孩童。片中的節子不時會任性哭鬧,清太也總是盛氣倔強。在戰火中面對生存課題的他們,就如同每一個會犯錯的小孩大人,只是在當下做出本能選擇,不論對錯,都承擔接受。
而在戰事絕境的蹂躪下,偷果實,甚或趁火打劫,漸漸成了他們的生存之法。清太在炮火落下時的逆勢喝采,也將人性的偏執與精神世界的塌毀極大化。《螢火蟲之墓》正是以如此殘酷的筆法,烘襯出戰地少男少女尚未延展的青春與不及成形的人格,是如何被無情地踐踏夭折。看著虛弱的節子舔拭鮮血、吞下彈珠,一種強烈的不安不適也將我緊緊包覆。
與此同時,讓我陷入深深反思的是,當我在觀影時下意識地檢視清太的人格道德,當我看著節子的「飢不擇食」而產生一股獵奇感時,是否也都愈加印證了,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們所自困的歷史包袱和無所察覺的安逸無知?我們是否具備檢視清太一言一行的客觀道德立場?我們是否真的可以切身體會戰爭?而生在戰火燎原的年代,誰能步步都做出正確抉擇?我們又如何能以現下的生活經驗與價值邏輯,來檢視質問當年?
片頭的糖果盒被車站人員丟棄拋遠,如棄草芥,而裡頭裝著的,正是節子的魂魄。生命何其不堪、渺小、脆弱,就像螢火蟲曾經一不小心就被節子捏死,就像牠們在光亮一夜後,短促的生命隨即消逝無蹤。
《螢火蟲之墓》是在乞討觀眾對劇中人的同情嗎?在我看來並不是的。它詳實揭露戰爭對年輕生命的滲透侵蝕,和對人格的癲狂扭曲。不論它的初心是反戰與否,這樣一部動畫倘若只能換得觀眾對劇中人的一句共情感嘆,或矢口痛罵,恐怕也太過廉價。能將那個年代最赤裸的生與死攤在觀眾面前,強迫觀眾觀看、體會、反思,或許才是本片真正的價值。
《螢火蟲之墓》最讓我戰慄羞愧的,其實是我們在觀影時所極易落入的窠臼——對同情與否,批判與否的聲討。然而,以安逸姿態妄言同情,又是多麼置身事外的表達;以後設角度談論批判,又是多麼草菅人命的冷酷。當然,興許也還包括此時此刻,我嘗試辨析箇中脈絡時的試圖理性,所暴露的,或也正是對昔日戰事淺薄無識的自以為罷了。
到頭來,或許我們都不真的理解戰爭。
全文劇照: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