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灣出生,以前從沒見故鄉,以後也不會。
從小在填寫個人資料時,對籍貫欄總存著一絲陌生遙遠卻又親切的遐像。在書中讀到安徽兩個字的時候,也會留意那些美好的讚譽,就這樣一點一滴的填補,心中的空缺。每年除夕圍爐,父親也一再重覆那些故鄉的人與事,在我的腦海裡慢慢拼出一幅模糊的江山故園圖。
我的祖母何氏,生育九子,但養大成人的僅存老大與老么,父親還是雙胞胎之一。老家在長江河畔,所以夏日常在江裡游泳避暑。在父親的說法裡,曾祖父是個奇特的人,冬日在家一顆鹹蛋可以劃分成好幾塊,每日吃一小塊。但是,父親經常鑽進戲院看電影,而電影院竟是曾祖父開的,日後父親一口好英語,與來台美軍顧問結交為好友,就是這時打下的基礎。
父親對於物質生活上的窮困還是富裕,完全說不清楚。只說記得夏天典當棉被,冬日典當夏衣時贖回棉被,他小小的身軀,還構不到當鋪的窗口。然後又說,跟曾祖父坐船放流長江作生意,上岸吃喝都有人免費招待,身上不需準備銀錢。
那時對故鄉毫無慨念,完全不知該如何解讀。到是讀高中的二哥,有些歷史基礎,對我說曾祖可能是漕運(負責長江鹽運輸的地方系統俗稱青幫)人員方能如此。並說以後要回去探一究竟,補寫家譜。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那真是窮困至極悲慘的生活呀!或許如此,父親給母親的最高評價就是《勤儉持家》。不過,回頭看舊時代的眾生,應該還算是正常的狀況吧!
對於家鄉的概念,真正產生衝擊的是在我看了一本書之後。一個中國紅衛兵的自述,文革紀實的長篇小說《天讎》。作者凌耿以「廈八中」紅衛兵頭目為第一人稱,詳實寫出文革初期1966年—1968年的故事。以我外省二代的角度,總想了解共產黨統治下的學生,在毛澤東對權力維護下,批判當時西方資本思想所做的瘋狂運動。
然而,當時曾心驚動魄的內容都忘記了,至今僅存內心受到驚嚇震撼的一幕。
當作者坐著火車北上與其他紅衛兵串連時,途經安徽一個城市,於是跳下火車,買了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回到車上一口咬下,有硬物吐出來檢查,看見一塊帶著人類指甲的肉塊。
忽然,心裡對家鄉連結的那根線斷了,多年孕育的憧憬,頓時消失無影無蹤。
日後,隨著前夫在無錫開設工廠,其間有位安徽來的員工,曾笑問:「老闆娘,甚麼時候回家鄉看看呀?」
我只能苦笑,卻從未動念。
在父親去逝前兩年,那天過新年回娘家,見父親垂垂老矣的模樣,忽然心中不忍問到:「要不要陪你回老家?」
父親笑著搖頭,說不要了,後來才聽小妹說:「爸爸回去過,只是找不到老家了。」
莫名想到安徽鳳陽的民謠,現在大夥歡唱的歌詞是:左手鑼 右手鼓 手拿著鑼鼓來唱歌 別的歌兒我也不會唱 只會唱個鳳陽歌 鳳陽歌兒來呀~呀 得郎噹飄一飄 得郎噹飄一飄 得飄 得飄 得飄得飄飄一得飄飄飄一飄
事實上另有一個版本,見於號稱盛世的乾隆年間的文獻,戲曲劇本選輯《綴白裘》,歌詞則曰:『家住廬州並鳳陽,鳳陽原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我以為當時應該是藉古(明)諷今(清),氣憤康乾風光出巡的背後動機,是想榨乾民間的財富吧!
看看今年大陸水患,為了救其他城市的財富,偷偷挖開提防,淹了安徽縣市,欺負安徽人窮沒志氣。
歷史鏈不斷巡迴,跳出來,就讓惡夢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