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到曉海的那晚,她站在人行道路樹旁燃起手上的菸。半夜的街道上,曉海菸頭上的紅點搭著她優雅的舉止,肯定是整個黑夜裡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整座城的連鎖咖啡店和超商外的座位區自從政府落實禁菸規定後,曉海就很難找到可以安心抽菸鬆懈一身緊張的角落,就連租屋的宿舍規定全面禁菸,使得她不得不只能在深夜裡走到住家外的人行道點上一根菸。
若不是親眼看過曉海抽菸,我也很難發覺從小被灌輸的那種「女人抽菸就是沒氣質」的觀念是多麼奇怪的框架,框住眼前曉海從點菸、含住深吸一口氣時胸口的起伏,再讓煙緩緩穿過鼻腔吐出而放鬆後的迷人模樣。
深夜的街道已經沒有什麼人車,若還是有人車,大半不是剛下工回家的人,要不就是像我和曉海這樣接案肚子餓下樓找食物的人,「夜晚」對我們來說,也許才正要開始。我特意站在對街多看了一會曉海抽菸的樣貌,若不是在這樣春夏交替的時節,那種隨換季好發的憂鬱狀態籠罩,曉海應該說什麼也不願讓人看見她幾乎不會在人前表露出的慌張,特別是在網路上向沒見過面的我敲了一行:「妳現在有沒有空?我需要找個人說話。」
我跟曉海只是恰好都是接案子度日的freelancer,幾次工作上有交集就互相加了Facebook成了臉友。一次在靠北案主的時候才發現我們恰好住在對街,有時深夜做稿肚子餓下樓到超商買宵夜遇到時,還會一起坐在超商裡邊吃宵夜邊靠北自己手上的案子:案主有多麼大爺、編輯到底有多菜老是搞不清楚狀況,漫長無止境的改稿,不改還完全領不到工作的款項。
「那個聚石,妳接過沒?圖文書連圖檔的標示亂七八糟,我還要幫他們順圖說的順序,我又不是編輯,這種事幹嘛要我做!」曉海一邊吃著手上幾乎冷去的關東煮,一邊抬頭跟我說。
那時整個超商只剩我跟她了。平日在Facebook不太多言的她,總是默默看著我寫的那些狗屁倒灶、接設計案遇到的各種光怪陸離,她除了按著各種情緒表情回應我之外,我甚少能夠知道她真的情緒反應。
見面的時候,總是換成我不太多言聽她說著那些其實我們都習以為常的鳥事。是啊!是習以為常。
工作花了半個月談的,結果一句:「老闆決定不做了。」來來回回的會議得從其他正在進行的案子挪出時間來見面談細節,別的不算,光是車程和去回的車資都是成本,老是一句話就停住合作的關係,連一塊錢都拿不到。
有時是案子交出去幾個星期都沒有下文,以為已經結案的狀態,也開始進行其他的工作,才接到編輯那邊說稿件還沒有定稿要再重修,期間明明寫email問過:「OK了嗎?」也得不到任何回應,最後再來幾次大改、大修,又擱置原先手上的案子,或是同時進行搞得焦頭爛額!
最常見的是每次交完稿件,合作的單位就像觀光客到訪到一個風景區那樣走了就走了,連打卡拍照上傳稱讚:「這裡好美。」都沒有,彷彿自己用盡心血做的那些海報、DM,在別人眼中都是隨便交差了事做完就好,連句「謝謝」都不值得一提,更別說沒有任何人曾經說一句「做得真好」這種稍微鼓勵打氣的話!
我過街走到曉海面前時,她看著我說:「不好意思又把妳叫出來。」再將菸匆匆捻熄。最開始幾次見面的時候,我會問她:「為什麼不抽了?」她會慌忙地看我一眼,再從菸盒裡掏出一根新的菸點燃,重新調整自己的呼吸、情緒,讓我站在她旁邊就只陪她抽幾根菸。
後來我再也不問她為何不抽完那第一根菸,讓她直接重複熄菸、掏菸、點菸、抽菸的動作,直到她跟我說:「沒事了。謝謝。我們進去吃點東西吧!我請客。」我才確定自己安撫她將要被憂鬱吞噬的情緒!或者說,其實是她安撫了我同樣在那種季節交替莫名感到的憂鬱,以及接案、改稿、交稿間中產生出的巨大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