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致上由衷的讚美。在眾多畫家裡,以你最為出色。自然景緻的畫作當中,唯有你在思考。(保羅高更致文森梵谷)
即使在有著深厚檔案傳統的歐洲,荷蘭人對檔案的執念也能令他人卻步。阿姆斯特丹的梵谷博物館自然保存了大量梵谷的書信,但我們所生活的現實宛如漁網,無時無地不是掛一漏萬,許多梵谷所寫或寫給梵谷的書信並沒有保留下來。而標記為一八七二年九月二十九日的這封信,就是現存梵谷寫給弟弟提奧最早的一封信。信的右上角寫著地點和日期的部分破碎了,於是檔案員們比對多種記載及天氣紀錄,小心的作出如上的日期認定。
一八七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海牙 我親愛的提奧: 謝謝你的來信,很高興知道你已經平安抵達。你走後我想念你好幾天,下午回家你卻不在,感覺有些奇怪。我們一起過了愉快的幾日,只要有機會,我們也一起四處遊逛。天氣真是糟透了,你走去奧斯特韋的路上一定非常焦慮。昨天展覽會上有跑步競賽,但燈光和煙火都因為天候惡劣而延遲,你沒能留下觀賞也就無所謂了。漢納貝家和羅斯家向你問好。始終 愛你的
文森
十七年後的一八八九年七月十五日,梵谷在普羅旺斯的聖雷米寫信給提奧。在那之前的冬天,聖誕夜前夕的阿萊城,畫家在狂亂的情緒中割下自己的耳朵。畫家於五月初自願離開阿萊城,搬入三十公里外聖雷米的一間精神病療養院。他在那封信中向弟弟說明此時寫信是因為「過去這幾日有足夠的冷靜,不至於使信看來太過荒謬。」
我附上一張蟬的素描。牠們在極熱時候的叫聲,對我來說有著和老家農舍樹叢中的蟋蟀同樣的魔力。我親愛的夥伴,讓我們別忘了微小的情緒是我們人生最大的指引,我們聽命於不知不覺之間。
畫家信中瀰漫著面對人生的茫然。自從五月住進療養院,他就一直期盼著康復出院,也屢次寫信給朋友,訴說康復的願望。但終於在盛夏的這一天,他寫信給弟弟,私下訴說康復的恐懼。他說「如果我難有勇氣面對已犯下的過錯和將犯下的過錯,那也是康復使然。」
踏出療養院後的人生又將如何呢?
人生裡如此這般的許多情境,離我們少年時代對藝術家生活的想像差距甚遠,最終使我們兄弟兩個在很多方面成為命運裡的夥伴。一切是如此緊密相連,比方說,在這裡有時候會在食物裡發現蟑螂,而這不會發生在巴黎,但另一方面,若你在思緒裡認真的念及田野,又確實可能發生在巴黎。這或許沒有大了不起,卻讓我感受到安慰。
畫家說,療養院內「無所事事」,因此他「只能多少畫一點。我正在畫一幅月升,跟給高更的信中素描一樣,不過用稻草堆替代了麥子。不久後你就會看到了。」
又過了好幾個月,到隔年的三月下旬,高更來信,讚美畫家的作品《峽谷》。
我向你致上由衷的讚美。在眾多畫家裡,以你最是出色。自然景緻的畫作當中,唯有你在思考。⋯⋯兩個渺小的旅人攀向未知,這當中的情緒有如德拉克瓦,色彩動人心弦。畫面各處有些紅色,有如燈光,整幅畫是紫羅蘭的色調,既美麗又有恢宏的氣度。
高更認為《峽谷》是極其優秀的畫作,甚至曾在之前的信中談到,願意以自己的任何畫作來交換《峽谷》。
畫家將會樂於聽聞他所仰慕的高更給予的評價。不過在這之前,他遭逢入院以來第四次發病的打擊,而高更也已經聽聞這個情況。
我非常遲疑,不敢寫信給你,因為我知道你經歷了一場有點長的危機,請你在感覺強健之前不必給我回信。讓我們期待即將變暖的天氣會讓你好轉。冬天對你來說總是危險。
高更在最後一頁的信紙上方簽名:
永遠是你熱切的、保羅高更
高更在阿萊城那個驚人的夜晚離開了梵谷,不過還是以朋友的身份關心著他,也記得冬天對畫家來說總是特別難熬。
而這一年,一八九〇年,畫家不會再度面對難熬的冬天。因為還沒有等到冬天,他就死在盛夏的瓦茲河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