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千辛萬苦到了月球,卻發現月球上一無所有。
以英國王室為主題的Netfexi影集《王冠》,是羊咩最近深深著迷的神劇。
一季十集,每一季正好講述女王十年間的執政大事件。
第三季,正好是女王步入中年。
褪去了早期的青澀,女王更顯得成熟,處理國事更加游刃有餘。
第三季的劇情,也隨著劇中人的歷練,更顯深沉且極具哲思。
其中,羊咩最愛的是第三季的「月塵」這集。
這集的故事主角,是女王的丈夫──菲利浦親王。
菲利浦親王在王室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有著希臘與丹麥王室的血統,卻是個落魄流亡王子。
悲慘的童年與成長過程讓他有桀傲不遜的靈魂,
優秀的體能與海軍經歷更讓他擁有冒險家的特質。
可這些特質在保守的王室中顯得粗野、頑劣且格格不入。
在女王即位之初,親王在這段權力不對等的婚姻中,是非常不滿的。
他是天生自帶光環的人,但當他的妻子是英國女王時,他注定只能成為配角。
這樣的摩擦花了很久的時間,到第二季尾聲──婚姻進入十年時,夫妻倆才終於磨合出新的默契。
到了第三季,中年後的親王,顯然已接受了「輔助女王」這項責任。
但他真的沒有遺憾嗎?
1968這一年,阿波羅11號成功發射,挑戰人類首次登月的神聖任務。
萬眾矚目,人們守在電視機前,等候在電視螢幕上看到月球的真實面貌。
王室成員也守在電視機前,公主王子們又叫又鬧,
但最癡迷於登月行動的,莫過於菲利浦親王。
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大叔,對整場登月行動,癡迷著魔到不行。
他像一個瘋狂追星的粉絲,守在電視機前,守著漫長的整場行動。
那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代替全人類踏出了史上偉大的一步,注定留名青史。
但困守白金漢宮的、四十歲的菲利浦親王,
在王室成員的華麗冠冕下,只有日復一日的剪綵、開幕、致詞……
出席一場場公眾活動,微笑、致詞。
年輕時他想當位冒想家,隨著海軍乘風踏浪,建功立業、揚名立萬,
如今那個夢想已模糊的彷彿上輩子的事。
同樣的感慨,八百年前的長江岸上,一位中年大叔也曾有過。
二十出頭便一試中第,文章天下傳唱,
風光了半生,卻因一場文字冤獄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所有的光環都被剝去,
困守黃州,他什麼都不是。
站在傳說的赤壁古戰場之下,大叔東坡自嘲苦笑。
他想起了當年羽扇綸巾的周公瑾,多好,少年得志、雄姿英發,
年紀輕輕就成就了千古功業,
年紀輕輕就在史書記上不可抹滅的一筆。
而他呢?
而他呢?
夜半無人時,菲利浦親王還守在電視機前看著登月轉播。
從月球傳回地球的空拍畫面,遙遠而陌生的美,
四十多歲的大叔,望著電視裡的地球笑得像個孩子,眼淚卻落了下來。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八百年前的蘇軾,遙想著赤壁之戰的壯烈,英雄如歌氣如虹,
一尊酒還酹江月時,酒裡是否還參了幾滴大叔的淚?
登月英雄們回到地球,開始了世界巡迴參訪,其中一站就是白金漢宮。
得知將與心目中的少年英雄相見歡,親王完全成了迷哥迷妹模式,
再三在紙上擬了許多問題,
但最後,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想像中顧盼飛揚的少年英雄,
只是三個水土不服,重感冒噴嚏打個沒完的年輕大男孩。
親王檢視著他寫滿提問的稿紙,最後,滿懷期待地問了:
「當你們完成這項人類史上神聖任務時,你們在想些什麼?」
「呃……」阿姆斯壯聳聳肩:「您也是飛行員,您懂得,飛行間有一大堆的指令和操作。太空更是如此,我只想著要完成、確認,完成、確認,完成那一長串的清單任務。」
聽到這段對話,親王露出失望的眼神。
而我,忍不住莞爾。
親王渴望在三個太空英雄身上找到讓自己重新振作的力量,
卻未料,答案竟如此普通,毫不激勵人心。
我忍不住想,如果蘇軾遇到了他所嚮往的周公瑾,會不會也有以上對話?
「火燒曹軍時,你在想什麼?」
「欸……」公瑾聳了聳肩:「還好真的有東風,要不然就死定了。」
假設真有這一刻的對談,
東坡大叔,是否也會露出跟親王相似的、失望而又寂寞的微笑?
行到中年,讀書考試、求職成家,
忙忙咧咧的走著闖著,日復一日,日子過成了年輕時從沒想過的樣子。
於是喜歡追追劇,看看螢幕裡那些精彩荒誕的故事,
好像這樣可以填補自己貧乏單調的人生。
可到最後,日子終究是自己的,寄託在他人身上的迷惘永遠沒有答案。
在之前,上到〈念奴嬌‧赤壁懷古〉時,我其實是沒有太多共鳴的。
這是首弔古之作,藉懷古寄託作者謫居失意之嘆。
課本講得很清楚,我也是這麼講解的,
可終究,自己還未真正懂東坡「早生華髮」的嘆息。
看著《王冠》裡焦躁、煩悶的執行公務,
只能在深夜癡迷守候登月行動,笑著哭著的菲利浦親王,
我突然好像懂了一些什麼。
無論是蘇軾的念奴嬌,或是親王寫在紙上滿滿的哲學思辨問題,
或許都是一種中年危機與不安。
就像親王說的,千辛萬苦登上了月球,
卻發現月球是一片荒蕪,什麼都沒有。
「也許我們從未成熟
還沒能曉得 就快要老了
儘管心裡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
越過山丘 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
李宗盛那首滄桑、寫給老男人的歌,〈山丘〉,
歌詞突然一句句的浮現在我腦海裡。
戲劇的最後,曾一度遠離信仰,拒絕上教堂,
甚至還出言將一群同處中年危機的牧師羞辱一番的親王,
重新回到牧師面前。
「並沒有一個特定的起始時間,而是比較漸進式的,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疑惑、不滿、不適和不安,我身旁的人也注意到我,暴躁易怒更甚已往
更不用說我對這些年輕太空人的成就,執迷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無法尋得平靜,或滿足感、成就感,看到這些症狀,不用是天才也知道,全都顯示我正處於…一種我都說不出是什麼的危機之中
我母親最近過世了,她就看出我有些欠缺──欠缺,她看出她的么子有些欠缺
信仰,我現在向你們承認,我失去了。
而…失去了信仰,還剩下什麼呢?
那種寂寞、那種空虛和反高潮
千里迢迢去了月球,只找到一片死寂,駭人的靜默,死氣沉沉
沒有信仰就是這種感覺。」
我翻尋網友們的評論,很多評論說,又回到了宗教的懷抱,這集最後成了傳教。
我想,不是的,宗教只是眾多信仰的一種,
或者我們可廣義名之為「信念」。
那是一種年少輕狂的信念,
相信著努力就會有收穫、
相信是非正義可以明辨、
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
相信未來將會是一片能掌握的康莊坦途。
可曾幾何時,我們發現自己力不從心,最終也只是社會中一個小齒輪,日復一日的旋轉著。
隨著成長,單純0和1的世界,似乎已無法全面解釋我們所遭遇的世界。
親王也迷戀過偉大的科技與創新,但他發現登月似乎也只是一連串的指令。
他說:
「要解決我們的問題,我認為不在於創新或是科學、技術,甚至是勇氣
不,答案是在這,」他指了指頭「或這。」最後,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菲力普停頓了一下,望著總鐸,總鐸給他一個鼓勵的溫暖眼神。
大叔深呼吸,此時的他,並不是王室貴族,只是一個迷失的中年男人。
「我想說的是,請幫我,請幫幫我。同時也是來承認,我今天來見你們,比坐火箭上太空還要害怕。」
因為不安而頻頻回首,無知的索求著,羞恥於求救
坦承自己危機的菲利浦親王,這段台詞,深深的打動了我。
同年齡的好友陸續進入婚姻,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
慢慢的,身邊朋友每次的聚會,不再只是情情愛愛的八卦聊天。
我們開始有了宗教信仰,或者求神問卜,求籤改運。
我們迷惘、迷失,害怕,
想要找到一種支持的力量,因為羞恥向他人承認自己的遺失。
無論是多次在赤壁自我辨證的東坡,或是王冠中最後和總鐸成為終身好友的親王,
又或是將中年滄桑寫作歌的樂壇教父李宗盛,
或許,他們在訴說的,都是同一種危機。
越過山丘 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 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
多有趣的事
我們在高中課本裡放入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讓十六歲的孩子提早預習四十歲大叔的中年危機。
才剛開始尋找人生的青年學子,遇上搞丟自己的中年大叔蘇軾,
這段對話想要真正開啟,真的很不容易。
或許國文老師不用太感嘆學生對詩詞的共鳴不夠,
因為,這樣的對話,說不定連講課的我,
都還未真正了解東坡早生華髮的中年危機。
也許,這次的領悟,對我也是一種提前預習,尋找足以支撐自己的一種信仰、信念,
在下一波迷惘大浪打上時,也能勇敢地承認「我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