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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集大成

曹雪芹的《紅樓夢》,不只是一部章回小說、一部文學作品那麼簡單,它是中華文化的瑰寶、集大成,文史哲都在裡面。
就哲學而言,寶玉出家代表佛家出世,賈母情理兼備代表儒家仁禮合一,鳳姐嚴猛、探春理財代表法家管治術,黛玉說話尖酸跡近道家率性而為。
就史學而言,賈府反映出中國世家大族、門閥的架勢和派頭,以及其內在隱憂。《紅樓夢》也一定程度是曹雪芹的自我剖白,為研究曹學提供基礎史料。
就文學而言,《紅樓夢》挪用中國傳統神話、傳奇、詩詞歌賦、燈謎等,賦予了它們全新的生命和意義,使它們和小說情節作有機的結合,或是埋下伏線,或是完成角色設定,這是其他章回小說遠有不及者。
關於《紅樓夢》運用神話完成角色設定,最著者莫如第一回的女媧煉石補天: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的確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哪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玉珮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哪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處。
女媧煉石補天,是中國上古神話傳說之一。
相傳遠古時代,天塌地陷,世界陷入巨大災難。女媧不忍生靈受災,於是煉五色石補好天空,折神鱉之足撐四極,平洪水殺猛獸,通陰陽除逆氣,萬靈始得以安居。她又摶土造人,化生萬物,使天地不再沉寂,是古老相傳的大母神。關於女媧補天的傳說,見《淮南子》、《列子》等書。
一個家喻戶曉的神話傳說,曹雪芹把它變一變,多了一塊靈性已通,慨嘆自己無材補天的石頭,再加上「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的性格、一僧一道、還有石頭想到富貴場,溫柔鄉裡受享幾年的欲望,結果整個神話的意思、效果全變了,它轉為替賈寶玉的人物角色定格:無經世濟民之才,只知終日和姐姐妹妹在一起。這既是吸收了傳統神話,也消化了傳統神話,使之和小說整體契合無間。
《紅樓夢》對傳奇的消化,則見於尤三姐和柳湘蓮一段。
傳奇指唐代開始的虛構性的文言短篇小說,著名的有<任氏傳>、<會真記>、<霍小玉傳>等,題材主要分為愛情、神怪、俠義、歷史四類。
柳湘蓮誤會尤三姐與賈珍有染,不乾淨,這根本是張生懷疑崔鶯鶯不貞潔,逼迫崔鶯鶯離開的摹本!張生指崔鶯鶯為「尤物」,寶玉不是指「二尤」為一對尤物麼?此乃對<會真記>的消化。
又尤三姐自刎,湘蓮耿耿於懷,最後隨道士出家,這和<霍小玉傳>李益在小玉死後,耿耿於懷,終致往後續弦皆鬧得夫妻不和,互相吻合。對傳奇消化,轉成自己的東西,卻不著痕跡,無生搬硬套之感,曹雪芹之創造力可見一斑。
至於對詩詞歌賦的吸收及挪用以作伏筆、預告,我們先看詞,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賈寶玉首次出場,曹雪芹即用兩首《西江月》交代寶玉為人:
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何其深刻!何其靈活!
「愚頑怕讀文章」在第五回寶玉看到燃藜圖轉身就走便接上了,「於國於家無望」和第一回「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相呼應,這便是有機的結合。
再看歌,或者曲。歌當數第一回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紮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唸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好了歌》及其解注,實際是賈府中人最後下場的預告。
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這裡黛玉見寶玉去了,聽見眾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外,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雖未留心去聽,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耳細聽。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再聽時,恰唱到:「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詞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原來是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此是借《牡丹亭》語句預示大觀園群芳將在賈府破落後離散身死。
詞方面,有柳絮詞,第七十回:
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忙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歌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好一句「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這是探春遠嫁,從此音訊全無的暗示。
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別太謙了,自然是好的,我們賞鑒賞鑒。」因看這一闋《臨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它隨聚隨分」,反映出薛寶釵「冷」、「無情」的性格特徵。
「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寶釵是有志幹一番大事業,和「停機德」相呼應。
賦《紅樓夢》好像沒有,但這是假像,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整篇悼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底蘊就是《楚辭》,賦以《楚辭》為基礎發展起來。且看脂評本以下一段: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悽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又更覺別緻。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汙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
值得注意是「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
再看程高本: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汙行潦,蘊藻蘋蘩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淒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穀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穀、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姐妹悉慕點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
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匐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鬥禦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撒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猶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禦鸞鷖以征耶!
問馥鬱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借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彷佛有所覘耶!
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無際兮,忍捐棄於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為耶!
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
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搴煙蘿而為步幛,列菤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
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望,泣涕徬徨。
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
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
有一點特別要提出的是,《芙蓉女兒誄》的撰寫,背後含有一種中國人的宗教觀:祭神如神在。第七十八回: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你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哪裡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命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該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請,哪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寶玉忙道:「你不識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洩了天機。』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
上述一段,台灣學者歐麗娟引為寶玉未跳出自我中心的證據,一方面固然可以這麼看,但另一方面,中國人的宗教祭祀,是為在生者而設,是安頓在生者對已死者的情感,一切死後世界的說法,無非是想讓在生者安慰,繼續積極面對人生。倘若根據後者,寶玉想像晴雯已升天成為芙蓉花神,為其設立祭祀,未嘗不是中國人宗教觀一貫的反映。
《論語》有這麼一段: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不是真的說晴雯已成為芙蓉花神,而是說在芙蓉花前祭晴雯時,必須設想晴雯就是芙蓉花神,以令寶玉自己心安。這是中國人的宗教智慧,是自欺,卻為情感之真誠流露,很了不起。
最後談談詩。詩與全部小說有機結合,作為日後結局的讖語,可參考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蘅蕪君」就是薛寶釵。
「念念心隨歸雁遠」,夫君遠離在外,自己天天思念。
「誰憐我為黃花瘦」出自南宋詞人李清照「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也是思念不在家的丈夫的意思。
「慰語重陽會有期」,重陽是登山掃墓、拜祭先人的日子,至死不復見丈夫,不正是守活寡嗎?
訪菊 怡紅公子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盃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怡紅公子」是賈寶玉。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盃藥盞莫淹留」,及時行樂,活在當下,「莫淹留」有「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傲氣。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枕霞舊友」是史湘雲。
「別圃移來貴比金」,史湘雲不是住在大觀園內,而是因為和史太君 (賈母) 的關係 (姪孫女),得入大觀園,其身份亦很顯貴,史湘雲的叔叔,一個封了忠靖侯,一個封了保齡侯。史湘雲父母死後寄居在叔叔保齡侯史鼐家中。
「一叢淺淡一叢深」必須和「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結合一起看。「一叢淺淡」是指湘雲和林黛玉的關係,「蕭疏籬畔」是黛玉的代稱。「一叢深」指湘雲和寶釵的關係,很親密,「清冷香中」「冷香」是寶釵所吃藥丸,寶釵之代稱。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君」指「蘅蕪君」,抄檢大觀園後,寶釵一家搬出,「更無君傲世」,湘雲的知音於是只有自己。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活在當下,這和寶玉是相通的。所以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只有她和寶玉一起先烤鹿肉吃,是「真名士自風流」。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瀟湘妃子」是林黛玉。
「欲訊秋情眾莫知」,欲告知眾人賈府將破亡,奈何眾人竟懵然不知。
「孤標傲世偕誰隱?」將來寶玉會不在她身邊。
「一樣花開為底遲?」黛玉與群芳一同嬌艷於大觀園,卻意外成為最後的「葬花人」。
「圃露庭霜何寂寞」,誰家的「圃」、「庭」?賈府的「圃」、「庭」。「露」、「霜」何所指?賈府的內憂外患。一人面對經歷,寶玉不在身旁,故云「何寂寞」。
「雁歸蛩病可相思」,這裡的「雁歸」和蘅蕪君<憶菊>「念念心隨歸雁遠」相通,都是指賈寶玉,問寶玉可有思念她。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影,驚迴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黛玉不是以道家的懷疑主義作為人生最終歸宿,而是以陶淵明「狷者有所不為」的儒家人格作歸宿。
「睡去依依隨雁影」,「雁」指寶玉,黛玉的心思時刻都追隨著寶玉。
「驚迴故故惱蛩鳴」,她雖愛寶玉,現實卻遇到種種阻力,包括王夫人的阻撓、賈母的死去等。
「醒時幽怨同誰訴」,這更清楚暗示賈府破亡時寶玉不在。
「衰草寒煙無限情」,賈府終歸沒落,她對寶玉的真情卻永遠長存。
脂批總評第三回: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黛玉不是含恨而終,而是懷著對寶玉的愛意而逝,至死不悔,這在她的詩中得到證實,後四十回因而和曹雪芹原意有落差。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粧。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蕉下客」是探春。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粧」,巾幗不讓鬚眉,為賈府開源節流費盡心思。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露」、「霜」要和黛玉詩中的「露」、「霜」合看,指賈府的內憂外患,探春為其牽累。
「高情不入時人眼」,外人看不到她為賈府中興盡心力。
「拍手憑他笑路旁」,只知在她遠嫁時,於路旁拍手歡笑,多麼可悲!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裡寒雲雁陣遲。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露凝霜重漸傾欹」,賈府問題越來越嚴重。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群芳剛長成,但賈府已經崩塌,無恢復希望。
「半床落月蛩聲切」,這句要和黛玉詩「驚迴故故惱蛩鳴」合看,賈母死去,王夫人、邢夫人、眾婆子當權,迫害眾人。
「萬裡寒雲雁陣遲」,境況壞透,變好無望。
「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明歲秋分」正是黛玉、湘雲凹晶館中秋聯詩之時,距離探春遠嫁時日不遠,「再會」、「暫時分手」即是永別,「莫相思」呼應判曲「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每首詩都是上乘之作,符合平仄、對仗的要求,但同時是眾人性格的反映,眾人命運的預告,由此可見曹雪芹的厲害。
對於燈謎的運用,見第二十二回「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迴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元春早死,探春遠嫁不歸,惜春出家,盡數融入燈謎中,成為小說一重要部份。
以上所說只是冰山一角,書中還有許多類似的、富有趣味的地方。
順帶一提,第一回有這麼一段: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情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無非假借漢、唐之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奇別致。況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捏造出男女二人名姓,亦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劇中之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況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哪裡還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細析石頭 (即曹雪芹) 所言,可分為三個部份:
I. 對歷朝正史、風月筆墨、傳奇文缺點的指出
《史記》、《漢書》一類正史:野史而已,皆蹈一轍,無非假借漢、唐之名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
《金瓶梅》、《玉蒲團》一類風月筆墨: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
唐代傳奇文字: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終不能不涉淫濫。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捏造出男女二人名姓,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劇中之丑一般。加上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
II. 優秀、出色的文學的準則:對歷朝正史、風月筆墨、傳奇文優點的消化吸收,缺點的摒棄
事跡原委,可以消愁破悶。
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
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
能為讀者受眾設想,安排合適的故事情節、內容,所謂「況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哪裡還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
III. 自我期許
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
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
重視史筆、娛樂性,為讀者設想,要有教育警世意義,卻不落俗套,這是曹雪芹獨有的文學創作觀。而此文學創作觀之形成,又不能離開對傳統正史、風月筆墨、傳奇文的總批判。
總之,從文化言,《紅樓夢》是中國文史哲的集大成。單從文學言,《紅樓夢》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集大成。它不是一部純粹的章回小說,而是一部揉合中國傳統神話、傳奇、詩詞歌賦、燈謎、戲曲等而成的章回小說。
周汝昌說:「讀懂了《紅樓夢》,也就讀懂了中華文化的精髓」,說得很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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