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5|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歌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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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當然也分冷熱。跳舞的歌多半是熱的,搖滾舞曲是筋肉跳動的熱,電音舞曲是大腦超載的白熾的熱,慢舞的歌則是情慾的加溫。簡單編制的原聲樂器通常比較冷:叮咚的鋼琴,錚錚的木吉他,三重奏四重奏的弦樂,都是冷的。橫笛是冷的,手風琴是溫的,薩克斯風是熱的。鈸是冷的,大鼓是熱的。
不斷反覆的極限音樂始終是冷的,即使像Steve Reich那張《Music for 18 Musicians》十八位音樂家大合奏,樂聲層層遞進交疊,像行星與衛星軌道交錯運行,目眩神搖之餘仍是冷。來自北方孤寒之國的歌聽著也冷,比方冰島:Sigur Rós自不待言,就連Björk那些趣怪突梯的節拍和吟唱,骨子裡也透著冷。北歐那些重金屬團,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再狂暴的,聽著也像冰天雪地裡燒起的火,那些怒吼的漢子,鬍子裡冒著水氣,都是融化的冰碴。
我深愛的那些六十年代老將,The Doors也冷,然而背景畢竟是烈火熊熊的大時代,益發襯出主唱Jim Morrison那睥睨的冷峭。那樣的冷,是不能被愛與和平或者撒旦異教或者新世紀信仰融化一分一毫的。The Velvet Underground也冷,即使在最亂暴或者最溫柔的時刻,仍然冷。那是和正常世界永遠隔著一段距離,空氣無法交換的冷。
民謠歌手雖然拿的是冷樂器,一顆心卻總是熱騰騰,而且唱民謠的總喜歡搞串聯湊熱鬧,時不時弄得喜氣洋洋。即使早夭的憂鬱而孤獨的Nick Drake,口中吐納的世界大多仍有讓你願意入住的適溫。比起來,神祕的日本民謠歌手森田童子的世界,溫度恐怕還更低一些:她的呢喃輕吟,投向尚未看清便轉瞬凋零的青春,如今只剩荒原一片。
七八十年代英倫搖滾先驅之中,頗有人走高冷自溺路線,比方4AD這個廠牌,旗下藝人一個冷似一個,只不過我總覺得那是類似乾冰和液化氮的冷,人工感重了點。比起來,The Smiths的自戀和哀傷便是溫軟深情的了。真要論孤絕,大概沒有誰比得過Joy Division,那是抵在手腕上一枚剃刀那樣的冰冷。
有的專輯,原就在孤絕寒冷之地鑄就,那些歌便無不浸透凍徹骨髓的寂寞:Bon Iver震撼樂壇的成名作《To Emma, Forever Ago》(2007)整張都是主唱Justin Vernon在北境一幢遺世獨立的獵寮錄成。當時他深陷憂鬱症,和團員鬧翻,和女友分手,又在線上賭場輸光了僅有的存款。於是他開了十八小時的車來到父親的獵寮,冰天雪地之中獨自住了三個月,創作錄製了整張專輯。這些歌,便是他心中冷酷異境的寫真。誰也不會想到,這張專輯如今已是銷售百萬張的白金唱片,撫慰了無數歷經漫長寒冬的心靈。
另一張可以對照的,是萬曉利《北方的北方》(2010)。這張壓抑、沈重、虛無的專輯,把萬曉利的心困在那空無孤寂的荒漠之境,過了將近五年,他才有辦法重新感受市井人煙。《北方的北方》星子寥落,北風呼嘯,大地一望無際,寸草不生。歌者抱著琴,琴身冰涼,歌聲隨時要和他整個人一起融在呼嘯的風裡。萬曉利曾對我說:《北方的北方》那片風景很勾人,他始終捨不得回頭。幸好,他畢竟還是走回來了,沒有變成海明威筆下吉力馬扎羅山頂那匹凍僵的豹屍。
最後,若一定要我選一首至冷之歌,此刻想到的是美國樂團Big Star的Holocaust(1974)。它是在一切歸於寂滅之前,最後殘餘的一星閃光。歌者Alex Chilton是先把自己揉碎了,再一片片拼湊出歌的樣子:樂器零落,音場空盪,主唱破碎而疲憊,構成了一首哀傷殘酷至極,卻又美麗不可方物的歌。有人說自己曾被這首歌救了一命,我想,大概一旦窺見了絕對零度的世界,反倒更能覺察自身的體溫吧。
(寫給《小日子》)
bonus track: Holocaust的鋼琴demo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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