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6|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依然燙手的青春──《地下鄉愁藍調》十周年版序

"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
「你不需要氣象員告訴你風往哪個方向吹」 ── 巴布迪倫(Bob Dylan),
〈地下鄉愁藍調〉(Subterranean Homesick Blues),一九六五
事情是怎麼開始的呢?
是一九八六年那個百無聊賴的下午麼?十五歲的我漫不經心翻著母親存放錄音帶的抽屜,找到一捲披頭精選輯,想想這個團好像滿出名的,那就拿來聽聽看吧。誰知道,接下來整個星期,那捲錄音帶都留在我的隨身聽裡,放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古老的遠在我出生之前就流行過的歌,如此神妙如此熨貼如此鮮活,我一頭栽進去,從此再也沒爬出來。
接下來的兩年,我上了高中,跑遍光華商場和中華商場的唱片行,終於慢慢湊齊了披頭的所有專輯。我把每一首歌聽得滾瓜爛熟,直到它們變成身體一部分。那些歌太美好,太強大,我必須分享那飽漲得簡直要爆炸的感動。《艾比路》(Abbey Road)專輯B面的組曲是我心目中人類文明的顛峰,每放到壓軸那段約翰、喬治和保羅的吉他狂飆,總是泫然欲泣。在校刊社大家奮力趕稿的某個傍晚,我拿出社辦那台老式手提錄音機,扭大音量放出這段音樂,希望振奮振奮大家,卻只換來總編K的呵斥:「吼,拜託你小聲一點!」
K是很有資格受不了我的,他聽搖滾之深之精,我望塵莫及。不只這樣,他善作文,能寫詩,飽讀文史哲經典,精通英語,還會畫畫。但K待我也算不錯:他答應讓我在校刊寫文章介紹披頭,於是我奮筆寫了上萬字的長文。那文章當然幼稚不成樣子,卻是我初次試圖用文字追趕聆聽的經驗,也讓我初嘗那註定徒勞的挫折感。
後來許多年,我和K失去聯絡,然而屢屢寫文章,總還是會想起他:嘿,這篇東西或許唬得過某些人,但要是讓他看了,不知會不會嗤之以鼻?十六七歲的時候,總以為我們會一直一直寫下去,終有一天,將會逼近我們仰望的那些名字。誰知道幾個轉彎,就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寫了。
抬眼張望,心虛不已。
是一九八八年的另一個無聊下午麼?我初次聽到巴布迪倫的〈像一顆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根本不知道他在唱什麼,只聽懂副歌一遍遍喊著:
這是什麼感覺?這是什麼感覺?
孤獨一人,無家可歸,無名無姓
就像一顆滾動的石頭
僅只這幾句,已經令我戰慄。是的,被時代拋擲出去,孤懸在空白與混亂之中,不也是我輩的青春風景?口琴破空而出,一條蜿蜒的大道緩緩鋪開,遠方一片迷濛,危機四伏。後來我慢慢知道,某些長輩曾經走過那條路,有人全身而退,有人殉難於途。路的盡頭寫著「自由」,迪倫是這樣唱的:
當你一無所有,你也無所謂失去
你全身透明,早已沒有秘密可藏
二十七歲以身殉歌的珍妮絲卓普琳(Janis Joplin)也唱過的:
所謂自由,不過是一無所有的代名詞
後來這句歌詞被我抄錄在《台大人文報》的版面,做成插圖。那期專題叫「台大文化的憂鬱和苦悶」,題目是長我兩屆的主編黃威融想的──我們那時候似乎覺得憂鬱和苦悶是大學生的天職。校園文化的論述寫不下去,就開始寫不怎麼樣的詩,寫自溺的意識流散文。偶爾會生出幾分顧盼自雄的使命感,但也經常自暴自棄虛無得一塌糊塗什麼都沒有意義。
那是一九九○年,我們努力學習在大時代撲面而來的焦慮中練習論述也練習抒情,認真而笨拙。
也可能是一九九二年羅斯福路和平東路口那間叫做「息壤」的地下室酒吧?我在那兒初睹尚未成名的金門王與李炳輝,台下有看客一邊聽歌一邊替他們畫肖像,那景象頗有一種九○年代文藝腔的潮流感。我看過爛醉的陳昇,把歌迷遞上去的點歌單扔在地上使勁踩啊踩。我還看過林暐哲領銜的Baboo樂團冷清尷尬的現場,他一臉賭氣閉著眼睛不看底下稀稀落落的觀眾意興闌珊唱著,吉他猛地刷下去居然還斷弦了,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人生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背叛了他。
最記得的還是伍佰和剛成團的China Blue。他們擠在「息壤」簡陋的舞台,以睥睨一整個時代的氣口唱著藍調搖滾版的〈秋風夜雨〉和〈思念親像一條河〉,大汗淋漓,盪氣迴腸。我和摯交SY兩個大學生混在菸霧瀰漫的滿場文青酒客之中,一齊敲著啤酒瓶同聲吼唱。轉頭瞥見十七歲的譚志剛坐在一角,神情肅然而落寞:他是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馬」,也是徐小明《少年吔,安啦》的「阿凸仔」,極亮眼的少年演員。隔年初秋,他坐的車翻落山谷,只活了十八歲。 譚志剛殞命的消息,我是在當兵時候看報知道的。那年我畢業入伍,剪掉留了四年的及腰長髮。後來到左營服役,在高雄車站對面「吸引力」樂器行買了一把兩千塊的木吉他放在部隊,沒事便苦練尼爾楊(Neil Young),且尋思怎樣好好寫一篇關於伍佰的文章:那時剛從高雄亞洲唱片的《台灣歌謠傳奇》「補課」五○年代以降文夏、洪一峰、紀露霞、吳晉淮那一輩的老台語經典,也把西方藍調與搖滾的脈絡整個扒過了一遍。我從伍佰狂飆的吉他聽到了史提夫雷范(Stevie Ray Vaughan)和吉米韓崔克斯(Jimi Hendrix)的神韻,而藍調元素和老台語歌聲氣相通的體會,甚至可以上溯陳達的恆春歌謠。這驚喜的發現,我應該可以寫成一篇厲害文章,而且我覺得,應該只有我能這麼寫伍佰。 那篇文章最後終究沒有寫──伍佰出版《浪人情歌》,終結了他的「藍調時代」。我沉吟構思許久的文章,竟趕不上他演化的速度。 臨退伍的某個晚上,我約了SY一起去光復北路的Live A-Go-Go酒吧看伍佰演出,那晚的實況後來發行《枉費青春》專輯,成為伍佰爆紅的轉捩點。我們到得晚,擠在離舞台最遠的後端,遇見詩人夏宇 / 詞人李格弟,她衷心讚嘆〈浪人情歌〉,說那詞真好真動人。SY事先聽說夏宇會去,特別帶著她十來年前絕版詩集《備忘錄》的影本請她簽名。那年頭《備忘錄》正版已經極珍罕,文青人手一冊都是字跡破碎模糊的二三手轉印本,她見到這冊「靴腿本」高興得不行,遂題下一句「喜紫之奪朱」。
八年後SY血癌逝世,家人把他上千本藏書都捐給了當地圖書館。當時我去拜訪過,圖書館並不大,藏書品類有限,一眼掃過書架,我能從主題品味立刻認出SY的書。但我忘了那本作者親簽的《備忘錄》「靴腿本」是不是也在架上,後來會不會真的有人借到了它。 直到這幾天重新翻開《地下鄉愁藍調》,我才赫然發現已經有一陣子沒想到SY了。起初以為在我餘生的每一天,他都會在我腦海閃現。至少在前幾年,每遇到困頓的時刻,我總想若能打電話給SY聊聊,他該會說些什麼。 或許出自補償的心理,我開始構想SY若還在,他的人生會怎樣。尋思片刻,SY畢竟是不在了。現在少想他,或許也是不再像前幾年那麼容易感到困頓了。他若還在,應該會報以理解的微笑吧。
初出社會,正好趕上網路大流行。於是買了數據機,裝了Windows 95,每天熬夜泡在BBS,驚喜地發現不只一個重度樂迷的網路聚落,原來除了報紙雜誌的記者和寫手,還有這麼多聆樂功力深不可測,又極慷慨、極能寫的同好──在我們的時代,搖滾幾乎註定只能是一樁寂寞的嗜好,BBS的出現,彷彿一夕之間多了上百位知己,怎不令人狂喜。 那段時間,BBS黑漆漆的框框,就是我棲身的第二個家。我認識了一群從未謀面亦不知真實名姓的朋友,大家相濡以沫,都珍惜這樣的機緣。那時寫文章貼版,只要有一兩人認真讀了,寫幾句回應,就是最大的鼓勵。在高手林立的聚落發言,出手自然不能輕忽。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一篇篇回文較量,尤其過癮。以前寫文章比較沒有「讀者意識」,多半是自說自話,盡量成全自己。有了BBS,作文才開始有具體的「對象」,回想起來,茲事體大。《地下鄉愁藍調》的根芽,便是在那黑漆漆的BBS窗框裡生長出來的。 我懷念那段泡BBS的日子。打開電腦,歲月靜好,眾聲溫柔,總有願意傾聽的耳朵。那樣的經驗,影響到幾年後的九○年代尾,我和朋友在網路泡沫末期創業開網站經營社群,學著當老闆,做了幾年的生意,直到徹底認清自己不適合做生意為止。儘管痛苦了好一陣子,現在想想,四十歲之前能夠認清自己不適合做的事,而可以把時間花在自己或許比較拿手也比較有用的事,實在是人生的恩典。
我希望寫文章可以是其中一項有用的事,儘管從來都不容易。
《地下鄉愁藍調》是我的第一本書。從動念到出版,足足拖了七八年,當時若非主編葉美瑤不離不棄地催逼,根本就不會有這本書。作者的第一本書,就像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音樂人的第一張專輯,都是以此前畢生的一切作準備,一古腦傾巢而出。積壓愈久,往往後勁愈強。 回想當初作文的心情,大抵仍是「好壞姑且不論,應該只有我能這麼寫」,於是就這麼寫了。重讀這些二十多歲到三十出頭寫的文字,仍能憶起每一篇對應的時空:多半是在舊家頂樓加蓋的房間,橫七豎八堆滿了永遠沒收拾的書和唱片,深夜掛著耳機聽音樂免得吵到鄰居,一面奮力敲著那台麥金塔的鍵盤。每寫完一篇總是筋疲力竭,等到上床昏睡,往往已經天色大亮。 多年後,重逢那位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的小青年,那樣義無反顧的抒情,恍若隔世,卻依然燙手。 ● 或許,一切事情的開始,得回到兒時的那一夜。大概是小學三年級吧,我跟著主持演唱會的母親來到某個外縣的活動中心。吃完了便當,我從後台循著樂聲曲曲折折摸到側台,躲在翼幕後面,伸頭向台上看──我知道在舞台燈光掩護下,觀眾看不見我。那幾位青年在聚光燈裡玩著搖滾,底下是一兩千個搖頭晃腦眼睛發光的少男少女。 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唱的洋文歌在講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搖滾」是什麼意思,但那激烈搥打的節奏和聲量迫人的電吉他,激起了一股陌生的巨大的興奮感。我彷彿初次目睹通往「大人世界」的一扇門在眼前洞開,那端的風景妙不可言,卻也佈滿危險的深淵。 年幼的我只能遠遠觀望。但我依稀知道,總有一天我要大跨步走進去的──那將是我正式長大的時刻。2016. 11. 《地下鄉愁藍調》十週年版,買書這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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