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不再地下,依舊獨立──淺談台北live house場景

不久前赴香港訪友,順便逛逛彌敦道上的旗艦級樂器行,從一樓到三樓,排滿了各色各樣的吉他、貝斯、鼓組、配件......,品類之佳、蒐藏之廣,在在遠勝台北的樂器行。讚嘆之餘,不禁羨慕:論搞樂團的條件,香港青年的「軍火庫」看來是比台北稱頭多了。 我把這樣的感嘆告以香港友人,他搖頭笑道:香港年輕人才羨慕台北呢!台北有這麼多的live house和音樂節,音樂人天天有機會上台,樂迷天天有節目可看。香港非常缺乏讓年輕音樂人表演的live house之類小型場地,絕大多數的搞團青年都只能在練團室裡過過乾癮,並沒有站上舞台「接受群眾考驗」的機會。相較之下,台北的「live house場景」,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環境呢。

"Live house"這個詞彙應該怎樣翻譯才好?它不是「夜店」,不是「歌廳」,「音樂酒吧」太俗豔,「搖滾屋」又未免剛猛過頭了。近年官府文件提及此等場所,為表尊重,多以「音樂展演空間」名之,雖不盡合意,庶幾近矣。簡單講,live house是小型音樂演出的場地,小者不過容客數十人(如南海路『南海藝廊』、新生南路『女巫店』、師大路『地下社會』),大者可達千人左右(如基隆路汀州路口『The Wall』、華山藝文特區『Legacy Taipei』)。它們既不如「夜店」妖嬈,也沒有「歌廳」嫵媚。live house的任務清楚簡單,便是讓音樂人登台演出。

在不算太久遠的1990年代,"live house"這個名詞是帶著濃濃「地下」氣味的。起初,那些寂寞地搞著搖滾的青年一律被稱作「地下樂團」,他們的歌,自然就是「地下音樂」了。這個名詞籠照著祕密結社的色彩,彷彿註定與「流行音樂」的世界無關,只能是一小撮「邊緣人」的「邊緣事業」。那年頭,live house是秘教的神龕,是徒眾聚拜的聖殿(曾有一家傳奇的live house就叫『聖界』,多麼貼切的名字)。整座台北城,寥寥幾間live house,也像黑幫的堂口,收留多少自覺「地下」的倔強靈魂。那時,只要麻辣的電吉他破音刷下去,大鼓踏板一踩,便足以讓全場飢渴的樂迷瘋狂,他們未必在乎今夜演出的是什麼團,唱的是拷貝國外樂團抑或自己創作的歌,重要的是那種「相濡以沫」的邊緣氣氛。

2000年之後,音樂工業大崩盤,唱片銷售量和1990年代的顛峰相比,整整跌掉九成。音樂工業不再是娛樂工業的「火車頭」,相反地,它變成了娛樂工業體系看似無足輕重的環節。音樂這個行業最重要的營收來源,被迫從「唱片銷售」轉移到「藝人經紀」和「活動收益」。在這波「大崩壞」之中,唯有「現場演出」場景「逆勢成長」,而且愈來愈熱鬧。如今在台北,每天晚上都有風格各異的原創音樂演出,每家live house也都有自己偏好的風格路線:搖滾、民謠、爵士、電音,不一而足,而且演出都有一定水準,這是十年前難以想像的。

僅以搖滾演出論之,如今即使是二十郎當的學生樂團,臺風、技術、作品成色,平均來看,都比十年前進步太多。1990年代中期以前的台灣樂團現場,大多仍以「翻唱國外樂團」為尚,看客也往往依「翻唱技術」的良窳評判樂團檔次,誰要是演唱「原創歌曲」,多半捧場者寥寥,場面冷清尷尬。如今情勢逆轉,一個樂團若是沒有自己的創作,只唱拷貝歌,不光在live house的圈子會被同儕看不起,觀眾也不見得願意付錢去看這樣的演出。「原創音樂」變成了所有樂團的「預設條件」,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進步。

有句話說:搖滾這門藝術的生命,起碼有一半是活在舞台上的。Live house的存在,便是另外那一半生命之所託。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講「地下音樂」這個詞彙,而改稱以「獨立音樂」──獨立也者,不靠大公司行銷企劃包裝,不靠企業金主挹注,從創作、演出到製作,一切自己來,或許條件拮据,玩不起大公司的「排場」,卻可以對作品、對自己,擁有絕對的主見,穩紮穩打,厚植實力,累積屬於自己的群眾。一旦天時地利人和,也有機會躍升「地上」,成為萬人矚目的新星。近年橫掃青年世代的張懸、蘇打綠、盧廣仲,都是從台北live house場景脫穎而出,靠創作、演出的獨特魅力,以「獨立」精神進軍「主流」的成功例子。

然而,台北的live house場景儘管熱鬧,「營業額」仍然有限,所謂「獨立音樂圈」,也還遠遠不到「產業」規模,更像是「手工業」的狀態。live house的經營者,撐得都很辛苦,都得靠過人的熱情去面對重重困難。相關法規對「音樂展演空間」的定位並不清楚,稅賦層層盤剝,管區動輒開罰。近幾年公部門對「文化創意產業」念茲在茲,「流行音樂」成為箇中重點補助條目,官民溝通較諸以往確實有進步,卻仍有許多障礙需要上下一心,共同克服。Live house場景是最生氣勃勃、最應珍視的「民間文化土壤」,公部門願意挹注資金獎助樂團創作、舉辦各種比賽,當然不是壞事,然若能花點工夫,協助排除各種政令法規造成的困難,或許更能「正本清源」,讓音樂環境健康成長。台灣流行音樂之所以能在過去二三十年成為我島最重要的「文化輸出」,深深影響華文世界數以十億計的聽眾,除了相對開放的文化環境、相對健康的市場機制,也不能忽視那始終在生存線附近掙扎,卻蘊藏無窮生機的「live house場景」。

假如有人初抵我城,希望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體驗台灣創作音樂的精華,我會請他選一間live house:「The Wall」、「河岸留言」、「Legacy Taipei」、「女巫店」、「地下社會」......,然後請他做好心理準備:在台北的live house看團,是會上癮的,記得養足精神。夜色正好,那些美麗的噪音,才剛剛開始呢。

(寫給台北市觀光局的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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