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藝術之登峰造極,論之者多矣,我亦最拜服。他的電影,便是我所謂「自然結成的劇情」。不同於大多數電影是「編出來的劇情」。
正為了達到「自然結成」,小津絕不用電影手法去妄自改動真實。譬似他絕不用倒敘鏡頭。倘說及往事,能用口說的,便主人翁口說即是,絕不攝一畫面嵌入。譬如取出一張相片介紹對象,多半不拍那相片,非必要也。又既然前述相片未被攝下,則其後女主人翁偷偷瞧一眼真實對象,此對象亦不攝取。此言《
麥秋》一片之例也。
又「自然結成」是如此不易,小津連攝影機也不輕移動。攝影機不動,則人物必須移動;人物先在廚房,一走走到主廳,則攝影機早在主廳恭候,拍入。人物問知爸爸在樓上,便轉身登樓,下一鏡頭攝影機亦早在樓上相待人物自梯口現身。
西方電影的橫向搖攝或自下登上的昇攝,小津絕不取。一來西洋電影陳腔慣使的攝影陋習不免來自商業娛樂片輕浮傳統,尤以導演不知如何面對當下劇情時便隨興驅動影機,二來小津素知日本家屋緊促空間與人物緊密相繫關係,原本惟有此法方能恰如其份的呈現真實。
小津在攝取人物對話上,亦做到形式完美。兩人對話,甲說一些事,乙說「是嗎」;甲再述說,乙說「這樣啊」;甲接著說,乙又說「是嗎」……如此,鏡頭先甲後乙,甲長些乙短些,韻律有致,三五句交話後,韻律又推往另一拍子,令之稍有變化,教人自然專注以看,且看得十分舒服。他不愧是將平日事拍得完美之至的「片段篤寫」之巨匠,而他的整部片子亦全由如此精緻的平淡片段所構成。
因皆是平常事所結成的情節,小津影片的起名,常顯得很相似;如《早春》、《晚春》、《麥秋》、《秋日和》等只如是時光變移之字眼,教人抓不住確意。要不便是一些如《浮草》、《彼岸花》、《東京暮色》、《綠茶飯之味》、《秋刀魚之味》這類很飄忽的寫意的名字。
有人會說,這教人記不住哪部片說的是哪件故事。是的,或許正是如此,小津正是不希望大家把特定的哪部片很特定的記住,一部一部往下看便好了,每一部皆將它視為「無題」亦可。事實上,在觀者的依稀印象裡,這一部與那一部穿插連接在一道,亦像是言之成理。
且看他的人物,多姓平山。這個平山,若年歲大一點,便由笠智眾(《東京物語》、《秋刀魚之味》)飾演;那個平山,年歲稍輕呢,就由北龍二(《秋日和》)或佐分利信(《彼岸花》)飾演罷了。
甚至家中的小孩,大的總是叫實,小的總是叫勇(《麥秋》、《早安》與《東京物語》)。
甚至,這些不同的片子,其主人公吃酒的小店,常是相同的「若松」。
他們生活在相當侷小卻安定穩篤的空間,五倫極是和睦;父母與子女,公司中的同事,中年團聚的中學同學,出遠門訪探親人……等等,這是小津最深情凝視的人生。而此人生他用很拘限的場景來呈現,且說幾種:
一、進玄關,脫鞋,進主廳,男主人翁脫下西裝,丟下手帕,俱落在榻榻米上,女主人翁隨即收拾折疊。
二、辦公室,總是那樣窄窄長長的。有訪客,則很有禮儀的對話。進室前,或敲門或有人領進。
三、小酒館,人倒酒、喝酒極是輕巧熟稔,彷彿很得品嘗此中深味似的。又挾菜吃菜很小口,如有節制。而凡拍酒館,先出一個空鏡頭,呈現招牌及窄窄的弄堂。
四、換景而用的空鏡頭,常有小孩上學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