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6|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不安

我時常感到不安。錢包只咬著一張一百塊,不安;嘴唇親不到口紅,不安;燈泡慢了零點一秒才亮,不安;關門的聲音大了兩分貝,不安;當有人把視線多停零點八秒在我身上,不安。
/
不安。來自我的眼睛,一雙連嫦娥都誤以為是月亮的眼睛。
從看見自己開始,我瞇起眼睛,因為眼底的人都是:傲慢、懶散、悲觀、自私、無用。那些像我根本用不到的雙眼皮貼一樣,貼在我眼皮上,沉重的很。所以我總是瞇著眼睛,也因為那樣才能更清楚的看到別人。
「黃媽媽,妳女兒只不過是近視了,不用跑到身心科。」於是我配了一副框架很大的眼鏡,好讓我的眼睛可以在裏頭肆意的張望。
不安。可能也來自我的鼻子,比我雙眼更常哭泣的鼻子。
我總是能聞到腐爛的味道,尤其是別人對我釋出善意時。而我不抗拒,那味道會日漸濃郁,直到我向著對方作嘔時,我才能擺脫腐爛的味道。忍著太累,所以我總是沒有深交的朋友,也因為那樣我才不用一回家就開空氣清淨機,省了些電。
「黃媽媽,妳女兒只不過是鼻竇炎,不用跑到身心科。」於是一根長長的管子插進我的鼻腔,用禮教沖刷不受教的鼻涕,好讓我的鼻子無法辨別臭味。
不安。說不定跟我的嘴巴有關,兩片忘記上色的唇瓣。
我的嘴唇毫無血色,可能血都藏在嘴巴裡,因為他們總說我含血噴人。那也不能怪我吧!只因為嘴唇的顏色跟正常人不一樣,我就要接受更多注視、更多關愛,我只好噴他們一臉血,才能像刺蝟一樣保護自己。
「黃媽媽,妳女兒只不過是貧血,不用跑到身心科。」於是我出門前一定會塗滿口紅,這真是對付貧血最好的手段。塗上正紅色的口紅,「我不好相處」這幾個字,無需開口就能嚇退沒必要的社交。
不安。說不定也是窮怕了。我沒錢,準確來說是我家沒錢。
因為我爸認為通用貨幣應該是酒,所有的錢被拿去兌換,沒錢了,所以他拿身體抵押,在醫院一待就是七年,遺產是堆滿家裡的空酒瓶。
所以我今天沒去看身心科,因為媽媽說我都在浪費錢,根本沒有病。
我想他們不知道不安是什麼感覺。不安是宇宙膨脹在感官裡的感覺,說來很抽象,具體就是:當我感到不安時,我就像被綁在火車軌道上,而火車疾駛到我面前停下。瞬息間,感官繃緊,肺泡的空氣含量達到最高後停住、心臟也隨之暫停零點零零零一秒,感官接收程度扭曲得詭異。
扭曲。認為只要嘴巴鬆開一點點,我就能把自己吞掉。
扭曲。認為再多吸一點空氣,肺就會爆炸。
扭曲。認為視線是指著我的槍管。
扭曲。不安比死亡更令人畏懼。
「黃媽媽,妳女兒今天也沒有來嗎?」
看見醫生身後的匾額上寫著「濟世救人」,我輕笑出聲,才把眼睛對焦到眼前這位醫生。
「醫生,我女兒真的沒病嗎?」
「她在接受眼鏡矯正後有好轉嗎?」他推了推眼鏡從資料中抬頭看向我。
明明是我拋出問句,為什麼問句會回到我身上呢?但我還是回答了:
「是的有。」我低下頭撥弄手指。
「洗鼻治療呢?」
「確實沒有再聞到臭味了。」
「貧血也有在吃藥吧?」他又問。
「這我不清楚,她不喜歡吃藥。」我確實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吃藥,她從小到大拿的藥都沒有吃完過。
「那還有什麼問題嗎?」他翹起腳向椅背上一躺。
「我女兒跳樓自殺了。」我抬頭對上他驚慌的臉。
隨即他輕咳兩聲,換回一張撲克臉,拿出病歷表寫上:「黃媽媽沒有女兒,這是她的幻想,病人罹患思覺失調症……」。
要是說到讓我安心的方法,不多。因為大部分讓人安心的方法都要錢,所以錢是買得到快樂的。
像是抽菸。看著忽明忽暗的星光正因我的吸吐,緩緩向我靠近,直到燒著我的手指。那一秒,就像能抓到天上的星星。
像是喝酒。喝醉之後能見到我爸,畢竟他是真的成為酒鬼了。
像是俯瞰。這不用錢。我喜歡站在高樓上往下看,就如現在,非常安心。
我拿出口紅,沿著唇線仔仔細細的再塗上一層,確定足夠飽滿,至少不會在血流光之後,露出慘白的雙唇。
在那一秒,所有感官的接收都停止。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