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內果(Kurt Vonnegut)寫下《沒有國家的人》時已高齡八十餘歲,距離他生命結尾不過再兩年光陰,以具黑色幽默特質的科幻小說聞名,最後一部卻留下瑣碎、幽默、憤怒,還有點ㄎㄧㄤ的雜文集,其形式和內容都替其生命寫下一筆註腳:彈到皮膚上仍有些灼燙的碎屑話語。若兩千年初期已有社群網路,或許可以在上頭看見本書內容,它們篇幅短小、多是諷諭美國時事、對文化政治的漫談及幽默笑語,隨篇還有絹印的手寫箴言,看來也頗適合放在IG。
通篇閱讀並不艱澀,但若要實際理解這些鬆散評論的趣味性,還是必須知曉當時候的美國文化背景。諸如美國如何看待本土的社會主義者、為什麼社會主義者大多出現在大湖區?關於小布希飲酒和婚姻的八卦、德裔美國人在美國發展的恩怨情仇云者。這類型題材自然對於時空背景不同的讀者造成障礙,然除此之外,其他部分仍具有高度可讀性,從中可見得馮內果對於世事的鮮明思考,當中最深刻的主題是:他厭惡眾人口中代表進步的未來。
他將當時的流行雜揉混合,並在攪拌裝飾那些字眼,以一種類似童話筆法的誇飾想像來極盡諷諭之能事。去追逐石油吧!然後以時速一百英里去撞你鄰居的狗;現在誰沒有一顆原子彈呢?都去弄一顆來啊!愛滋病氾濫、核子潛艇潛伏,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摧毀成放射性虀粉的威脅,未來在馮內果筆下竟顯得如此荒誕瘋狂,彰顯了其不信任線性發展與內蘊價值的正相關。
而不僅是針對美國的悲觀預言,更認為世界未來就是一場鬧劇,他認為偉大人物不過是各種「臆測家」,差別僅在於猜對或猜錯。舉例說來,亞里斯多德是優秀的臆測家,希特勒則挺是個糟糕的反例。歷史不過就是被一堆臆測家攀附其上的巨獸,我們以為能夠操控牠,事實上不過是種偶然。
此種拒斥,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的親身經驗,在二戰時曾目睹德國城市德勒斯登(Dresden)於一夜中化作灰燼,讓他開始懷疑人類群體的未來命運和歷史發展的線性史觀──進步是否僅是人類擘劃出的謊言呢?大規模的戰爭與殘忍行徑重新定義了馮內果的世界觀,戰爭與幽默,成為他往後再三思索、回溯的關鍵字。前者是一座巨大遺跡,叩問著人類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幽默則是回應這種震撼的方法,一種人性裏效用最好的萬靈藥。
「我目睹過德勒斯登的毀滅。我見過這座城市先前的模樣,從空襲避難所出來以後,我又見識到了它被轟炸過的慘狀,我的反應之一當然是笑。上帝知道,這是靈魂在尋找寬慰。」論者皆知戰爭對於馮內果造成了極重大的衝擊,他的劫後餘生都是這朵蕈菇雲的延伸,但它卻無法用日常語言和常用的規範邏輯去解讀,那是各種極端形容詞展演的場域,甚至連文學藝術有時也難以觸及,地獄畢竟不是戰爭。「當然,關於戰爭,我不談它的另一個原因是,它是不可言說的。」
戰爭催生了馮內果的寫作,也建立了他對於「創意寫作」的圖表式思考。這個圖表由兩條線組成,X軸標明了開始(Beginning)與結束(End);Y軸則是好運(Good Fortune)和厄運(Ill Fortune),各類型故事都能在這個座標軸上標出曲線,例如「坑裏的人」是某種典型,講述人從高點走向低谷,最終回歸高點的倒鐘形曲線;「男孩遇見女孩」則是略微複雜、橫躺著的S型。不只是故事,他也將此種設計拿去剖析各種人物,譬若卡夫卡便是從厄運一路下墜到底,甚至還添上個無限符號強調其萬劫不復。
然有趣地方並不只是這結構性的故事解析方陣,而是他用此來解釋世界的徑路。莎翁名著《哈姆雷特》是莎翁所認定之傑作,展現在座標裏,那條理應有上下振幅的線卻完全重和於水平軸線,意指傑作的終極意義來自於無所謂好壞優劣,換言之,人們泰半時刻根本無法知曉未來會如何解讀現在,亦無從去定義高低起伏。「真相就是,我們對生命的認識如此有限,我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好消息,什麼又是壞消息。」這也是為什麼書中充盈著瀰漫不去的頹喪,價值若無法被徹底驗證,人的每一步都是虛無,可以荒唐、亦能夠墜落。
突然感覺時間就像廣袤大地上、一座持續向上延伸推展的碑柱,早先寫下的銘文會逐漸被推高,原先觸手可及的最終會連仰望都見不到,未來則在不可見的地下漸次冒出。馮內果卻是試圖推翻這座人類歷史、記憶、行為核心的紀念碑,要讓傳統時間序列在此消融,連帶雕刻其上的人文意義也都轉瞬陳舊,我們必須尋找新的時間形式。那是銀河中纏繞的白色麵條,是無數次早已行經過的軌跡,過去、現在、未來總是重合於一點。
是的,我們似乎還在適應《第五號屠宰場》中特拉法馬鐸人全知的時間觀,還在那條看不見未來的道路上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