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5/2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纏繞的文本,相映的生命──評《時時刻刻》電影與小說

    [原文刊載於 臺大電影節 議題電影院 影評徵文比賽]
      寫下一段文字,在近百年後影響一個人的生命;閱讀一段文字,已逝的文字作者彷彿出現在面前使你作出決定;體現一段文字,在現實生活中與虛構的角色和百年前的作者產生不可分的連結。被稱作她的人最終拋棄她的名號,稱呼她為她的他逃不了變成她的命運,而創造她的她像是不可抵禦地引導自己終將代替她。
      麥可.康寧漢(Michael Cunningham)於1998年出版的《時時刻刻》(The Hours),效仿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作品《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自由不羈、重心理細節少實際衝突的意識流寫作技巧,從「創作《戴洛維夫人》」、「閱讀《戴洛維夫人》」和「成為《戴洛維夫人》」的三個女人視角切入,講述她們如戴洛維夫人般準備宴會的一天,不斷交織、建構出一本既在形式上貼近吳爾芙書寫風格,又在內容上回應吳爾芙生平所思所為的小說。結構饒富趣味、人物刻劃細膩深刻,推出的隔年便獲得普立茲獎與福克納小說獎,並於2002年翻拍成同名電影,由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執導,大衛.海爾(David Hare)改編劇本,三位金獎影后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以及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主演。
    電影《時時刻刻》集結三位當紅女星,推出時蔚為話題
    《時時刻刻》的影像邏輯與改編策略
      意識流文學的影像化非常具挑戰性,原因在於其為了更符合人類真實心理活動的狀態,時常從日常小事開展無邊無際的聯想、回憶與自我對話,並且發散出去的心神不見得與當下正進行的事務有直接關聯,甚至有時敘事的主觀視角會像靈魂出竅般,在不同人物間跳躍流轉。角色的外在行動不多,內在思緒卻漫天飛舞,麥可.康寧漢便在書中後設地反諷劇中作家理查花了整個章節敘述女主角考慮要不要買指甲油,五十頁過去,結果她決定不買。   影像很難呈現如此繁瑣浮動的角色心神狀態,演技再怎麼精湛的演員,也不太能單純靠眼神、肢體語言等等便成功傳達大量的思緒內容;但若是全片皆用畫外音口白講述思緒內容,恐怕容易落得過份囉嗦叨絮。於此,編導並未拘泥於原著體裁,反而另闢蹊徑,走出了一條專屬於影像的邏輯。
      原著中扣除序曲,總共有22個章節,在1923年的吳爾芙夫人(維吉尼亞)、1951年的布朗夫人(蘿拉)及2001年的戴洛維夫人(克勞麗莎)的一天之間交錯切換,儘管作者安插了幾段較短小的章節以豐富、加快敘事節奏,但為了讓讀者的閱讀經驗不至於太混亂,每一章節仍需維持一定的篇幅,行文至適當的段落再進入下一章;電影則利用巧妙的剪接技法,在三個時空之間快速穿梭,並且大多數剪接點皆經過精心安排──運用相似的物件、動作、畫面構圖、鏡位設計等串起三條故事線,以產生超越劇情文本,「影像性」的暗示、連結與指涉,使得將三條線合為一整體宏觀視之時,竟產生纏繞、交融、近乎宿命式的巧合與美感。
    延續此點,以下試舉三例說明之。 1. 序曲(維吉尼亞投水自盡)過後始上片頭字幕的開場戲:
    三位女主角的伴侶皆於她們尚在被鋪中的早晨返家,接下來她們起床後一連串洗漱、綁髮、思忖等細碎動作,利用剪輯處處呼應、對照,除了揭示全片敘事手法,更有助觀者在電影一開始便建立「多注意三線之間連結」的意識。
    2. 蘿拉與理查的母子關係揭露:
    蘿拉自殺未果後趕緊回去接托付人暫時照顧的理奇(Richie),敏感的理奇似乎早已感知到母親的尋死意圖,在返家的車上沉默地望向窗外;接續著的是在紐約公寓憂鬱又重病的理查(Richard),懷中揣著蘿拉的黑白相片,聽聞街上警笛聲的他掀開窗簾看向窗外,思索著兒時透過窗戶目睹母親離去的痛苦回憶,也計畫著待會的跳樓自殺,此時我們才知道原來理查就是年老後的理奇。 父母的行為習慣固然會影響到子女,也有「自殺傾向會遺傳」的說法,而電影拼貼湊合兩人生命中擁有相似情感的微小片刻,更加深了命定論的感受。
    3. 先知與詩人之死:
    維吉尼亞在向外甥女解釋正在創作的《戴洛維夫人》時,說她原本打算殺死書中女主角,後來卻改變心意了,與此交叉剪輯的是獨自在旅店閱讀《戴洛維夫人》並企圖吞藥自殺,但臨時回心轉意的蘿拉;爾後夜裡,維吉尼亞向丈夫說明自己作品中總是有人會死亡的原因時,提到「詩人會死,那個有遠見之人(註1)」,接著影像畫面切至熟睡中的理奇。 理查兒時感應到母親的尋死念頭,算是有遠見之人,而長大後也的確成為飽受讚揚的詩人及作家,完全符合維吉尼亞的設定。上述銜接手法將蘿拉與理查母子間相互影響的指涉,向上推及至「作家透過虛構人物影響真實的讀者/與虛構人物相像的真實人物」的層次。
      綜合上述三例,可見《時時刻刻》把握了專屬於影像的優勢,在保留原著綿密錯綜的質感之餘,開創了流暢又充滿暗示性的敘事路徑。只是編導似乎太過追求細節畫面的對照及呼應,使得三線的呈現方式略嫌過於工整,缺少了以不同敘事風格凸顯三名角色不同性格的可能性。
    電影以吳爾芙生命最後的片刻做為序幕,帶出三位命運緊緊交織的女性
    《時時刻刻》與《戴洛維夫人》的裡外互文共生
      除了書寫風格效仿《戴洛維夫人》之外,《時時刻刻》可說是在各種層面上拆解、活用、再詮釋了《戴洛維夫人》,也算是現代創作者對吳爾芙進行的大型回顧與致敬。   《時時刻刻》(The Hours)是吳爾芙在創作《戴洛維夫人》時暫起的名字;克勞麗莎因名字與戴洛維夫人這個角色相同,而被年輕時的愛人理查取了「戴洛維夫人」這個外號;而克勞麗莎現今的同性伴侶莎莉,也與出現在《戴洛維夫人》中的角色同名;電影中理查跳樓前對克勞麗莎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認為還有誰的過往能夠比我們曾經所擁有的更快樂(註2)」,正是現實與電影中,吳爾芙寫給丈夫遺書的最後一行字。
      與姊姊凡妮莎的聚會上,維吉尼亞出神了,凡妮莎當著自己兒女的面,評論維吉尼亞:「你們阿姨是個很幸運的女人,因為她擁有兩個生命,一個是引領現實的生命(The life she's leading),一個是書寫創作的生命(The life she's writing)。」此種「真實/現實性/物質性 v.s 虛構/想像性/精神性」的二元對立、消長乃至於共存,也以不同形式穿插錯置在《時時刻刻》三位女人的生命中。
      在解析《時時刻刻》的三名女主角與《戴洛維夫人》的關係時,很容易便能標誌出維吉尼亞是「創作者/書寫者」、蘿拉是「閱讀者/接收者」、克勞麗莎則是「實踐者/轉化者」,三種角度加乘上文提到的二元錯置,便提供繁複的敘事解讀途徑:維吉尼亞書寫、蘿拉閱讀,一發一收之下,兩人達成精神世界的相通,然而維吉尼亞創造出虛構的「戴洛維夫人」,卻影響到了真實世界的蘿拉,甚至是未來抱著石頭走進河中的自己,創作者先讓我們看到箭射入標靶,爾後才揭示箭被放在弓弦上彈出飛躍的過程;真實世界的克勞麗莎本來與《戴洛維夫人》沒有關聯,卻在被理查黏貼上該稱號後,逐漸活得像戴洛維夫人,在那一天自己出門買花、設宴、回憶青春愛情滋味以及聽聞/看見死亡;詩人理查做為維吉尼亞口中「將死的主人翁」之實際化身,在生命盡頭說出與維吉尼亞同樣的話,可視為真實的理查對真實的克勞麗莎說、真實的理查對書中的克勞麗莎說,抑或者現代版的維吉尼亞對著自己創造出的克勞麗莎說──維吉尼亞的高度自省與自我預見,使得她終究走向書寫世界中的主人翁形象,相隔近一世紀的理查與維吉尼亞,透過該形象重合成同一個身影,理查既是維吉尼亞筆下角色,也是維吉尼亞本身。
      另外,創作者安排理查這個非典型男性的角色,似乎也是在吳爾芙自殺之後,以現代化的思維,嘗試將女性從「憂鬱與悲劇」的迴圈中解放──蘿拉在生活的處境和戴洛維夫人並不雷同,卻是唯一有意識地認同、想成為戴洛維夫人的角色,然而母性的呼喚拉回了她進而躲過一死,無奈的是她為使孩子存活而活下來的初衷,卻冥冥導向孩子們先於自己邁向死亡的結果;克勞麗莎名字與生活形式貼近戴洛維夫人,但她並未在內在認同上朝戴洛維夫人靠攏,反而是賦予她「戴洛維夫人」這層意義的理查,才是延續母親的認同,並真正實踐成功吳爾芙筆下角色命運的人。   維吉尼亞與理查的死亡固然是悲劇,但也恰好服膺了維吉尼亞提出「得有人離開,其他人才能體悟到生命的可貴」的寫作理念。電影結聲,畫面再次回放序曲時維吉尼亞投河的畫面,並配上她的口白──「永遠要去面對生命,去了解它的本質,然後放手……記住我們之間的這些年、這些愛、這些生命中的時時刻刻(註3)」;蘿拉和克勞麗莎在現代的紐約聚首,經歷兒子/情人的喪命,她們仍選擇生命、選擇共同面對理查難以捱過的「派對後長久、寂寞的時時刻刻」。
    梅莉.史翠普飾演的克勞麗莎不僅姓氏與戴洛維夫人相同,更以肉身活出了她的生命
    同性情愫、酷兒身分的普遍與日常化
      《時時刻刻》經常被歸類至LGBTQ作品範疇內,事實上,非異性之戀情感並非此作探討的重點,然而,普遍地描繪潛藏在生活內的同性慾望及安置大量酷兒角色,仍為其在LGBTQ經典中留下一個位置,不以酷兒的特異性當作賣點,而讓酷兒充斥於日常、融入環境,成為稀鬆平常的事,才是最具「酷兒精神」的。
      綜觀全片,除了維吉尼亞的丈夫、蘿拉的丈夫,其他角色幾乎都不是純然的異性戀──蘿拉與鄰居凱蒂、維吉尼亞與姊姊凡妮莎在那天中親吻了一次;克勞麗莎擁有相守十八年的女友莎莉,她利用捐贈精子生下的女兒茱莉亞,在原著中也擁有同性伴侶(註4);理查雖然年輕時和克勞麗莎有過一段夏日戀情,但其實自我認同是男同志,他的前男友路易士也在宴會當天短暫拜訪克勞麗莎家。   本片雖未提及,但歷史上的吳爾芙在婚姻狀態下擁有過同性戀人薇塔(Vita Sackville-West),並受薇塔啟發寫出了傳世名作《奧蘭多》(Orlando),本身的同性戀傾向導致其筆下著作多有同志或者超脫傳統性別特質的角色,也使她較能跳脫異性戀思考框架及父權結構,在「女性主義」尚未存在之前,便提出許多符合女性主義的理論與伸張。恰巧的,《時時刻刻》的原著作者麥可.康寧漢與電影導演史蒂芬.戴爾卓皆是公開出櫃的男同志,所以本作自然生活化的酷兒感,除了為貼近吳爾芙作品風格的意圖,更多了一層現代酷兒藝術家以自身認同經驗出發創作的思維與實踐。
      除眾多酷兒角色之外,本片中兩位有夫之婦──維吉尼亞和蘿拉──對同性的一吻也是頗受討論之處,私認為如此的安排並不一定就代表了維吉尼亞和蘿拉是女同志/雙性戀,反而比較像是為困在異性戀婚姻之下,煩悶、憂鬱、無路可出的女性,製造一次「微小的越界與叛逃」。劇中李歐納德為讓妻子修養身心,舉家搬至里奇蒙(Richmond)小鎮,但比起待在安靜舒適但無聊的鄉間,維吉尼亞寧可返回吵雜喧鬧又痛苦的城市,她渴望去倫敦,而姊姊凡妮莎就是帶她離開的管道,那個吻,與其說是慾望或占有,更像是一個求救訊號,親吻過後,維吉尼亞也起了決心,出門走向火車站(註5);蘿拉也是如此,在出於憐憫親吻得重病要去檢查身體的鄰居凱蒂後,興起丟下孩子、開車前往汽車旅館自殺的念頭。
      最後,由「蘿拉-理查」母子倆建立起的詩性、憂鬱且身處困境的連結,將《戴洛維夫人》帶來的影響從「女性、母親」拓展至「男性、男同志」,雖然在原著/電影問世的二十年前看起來是件創舉,但以現今角度檢視,稍微有加深男同志刻版印象的疑慮,心思細膩敏感又寫詩的男人一定同志嗎?能夠與吳爾芙作品產生強烈連結的男人一定是同志嗎?理查稱克勞麗莎為戴洛維夫人,但其實自己才是戴洛維夫人。   等到有一天,「夫人」的形象能擴及更大,不僅是女性、男同志,連異性戀男人也能成為戴洛維夫人時,酷兒文化才是真正脫離疆界與束縛,邁向開放自由。
    茱莉安.摩爾和東妮.克莉蒂的一吻別具深意
    結語
      《時時刻刻》無論是作品本身、劇中人物、創作理念皆與母文本《戴洛維夫人》和其作者維吉尼亞.吳爾芙處處相映生輝;小說與電影在各自領域達成高度藝術成就,合在一起觀賞更能感受到縝密又龐大的豐富情感;並且創作者藉其延續了吳爾芙在感性創作及理性論述的精髓,以現代觀點開展女性、酷兒敘事。
      生命有時窮極無聊瑣碎,心靈的空洞彷彿比肉體的痛苦更加折磨,能促使人們像劇中角色般,在看似無外在衝突施壓下便選擇走向死亡。然而,《時時刻刻》在結尾給我們撫慰又溫暖的啟示──無論肉身消亡與否,請謹記冗長又消磨的日子中,那些外人認為微不足道、卻給予我們好像下一秒就會柳暗花明的希望的時刻,以及伴隨那些時刻的愛。幸運的話,或許能揣著那些時刻,繼續面對接下來更多的時時刻刻、更多柳暗花明的瞬間、更多的愛。
    註解 1. 此句原文:The poet will die. The visionary. 2. 此句原文:I don’t think two people could have been happier than we have been. 3. 此段原文: Dear Leonard,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nd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At last, to know it, 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 to put it away. Leonard, always the years between us. Always the years. Always the love. Always the hours. 4. 茱莉亞的伴侶一角在電影中被刪除。 5. 關於此,原著中如此寫道:「那個吻很純潔──夠純潔了,但那也充滿了情愫,與維吉尼亞對倫敦及生活所要求的並無任何差異。」(蔡憫生譯)(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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