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31|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日本暴力政治》:流氓、極道如何和日本政治緊密糾結?

編按: 這是第一本從暴力角度探討日本政治發展歷史全書。作者施奈華是威廉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歷史教授,他主張暴力早自日本開始實驗民主之初,就融入了近代日本政治的實踐中。當議會自一八九○年代開啟,衝突、鬥毆、破壞、威脅與恐嚇,很快成為日本政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往後的數十年間,由施奈華稱之為「暴力專家」所施展的肢體暴力,一直存在著──在街頭、在議事廳、在民眾抗議、在罷工行動中。這種系統性的暴力,最後與日本的民主政治達成妥協,導致一九三○年代軍國主義的興起。至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施奈華論述金錢如何勝出暴力,成為政治工具的新選擇。對於想要理解暴力在近代民族國家形成中的角色,以及暴力在民主與法西斯運動中地位的人,這是一本必讀之書。

文/英子•丸子•施奈華(Eiko Maruko Sinawert)
暴力一直是日本政治近代史中,一股持續的力量。近代(modern)日本國家的誕生過程,本身即是暴力的。一八五○年代,當不祥的外國槍砲船出現在外海,近世(early modern) 的德川幕府政權(1600–1868)因遭受威脅而動搖了起來;到了一八六○年代,該政權更被來自叛徒刺客和倒幕諸藩的軍隊擊潰。
隨著新上任的明治天皇於一八六八年一月宣布廢除舊秩序,最後一位德川征夷大將軍也在四月讓出了首都,德川幕府的滅亡,被許多歷史學者形容為一次和平的政權移轉。
相較於腥風血雨的法國大革命,雖然日本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維新相對不流血,但也不應該忘記,德川幕府的頑抗分子和明治天皇效忠者之間的內戰,一直持續到一八六九年六月底,期間亦造成成千上萬人死亡。從這個角度看來,明治新政府的建立,其實也是一劇烈斷裂的重要關頭。

近代日本的抗爭者,在政治運動中轉向暴力
近代日本的誕生,並未轉型為和平時代及紳士政治;反而極端助長了某種政治動盪,且在接下來的一百年,以各種不同形式延續下來。抗爭者在政治運動中轉向暴力,最早是發生於一八七○和八○年代的「自由民權運動」,當時的抗爭者向明治藩閥施壓,要求制憲、成立議會,並且擴大政治參與。之後,在一九○五年簽署《樸茨茅斯條約》 與一九一八年所謂「米騷動」的數年之間,上萬民眾身體力行,攻擊象徵國家的機關,並藉此表達他們對政府某些政策的不滿。
暴力在意識形態戰爭方面,也是不穩定的因素,尤其是在俄國革命後的數十年,當不同旗幟的左翼──從無政府主義者到工會分子──與一國家主義組織或不穩定的國家體制產生衝撞之際。自一八六○年代到一九二○年代期間,日本政治人物遭暗殺的事件時有所聞,但也許最著名的,是一九三○年代企圖政變中,當時軍方的年輕軍官雖然本身未能成功接管政府,卻實際打通了軍人晉升、獲得政治權力的管道。
穿插在這些暴力政治活動之間的,正是本書的中心人物──流氓、極道,以及他們的族類。簡言之,他們是那些使用武力(physical force,或「肢體暴力」)的人,且以其主要目的──施展暴力──而為人所知。這些暴力專家(violence specialists)──如我稱他們的──不只和日本史的學生所熟悉的民眾抗議、暗殺、政變緊密相關,較少為人所知的是,他們施展的暴力甚至跨越這些事件爆發的那一刻。他們的暴力行為(ruffianism)──經常伴隨破壞行為、威脅、恐嚇的鬥毆以及肉搏──與政治結合,顯示暴力並非是單一事件,而是一種系統性的,而且是近代日本政治風貌根深柢固的元素。
暴力專家如何、以及為什麼和政治如此緊密糾結?這個問題,促成本書對暴力政治圈的探索。而同樣備受爭議的,是從一八六○年代近世政權的最後幾年,一直到一九五○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民主重生之間,日本政治中的暴力所產生的意義及其衍生影響。這也是暴力專家及其暴力行為如何被合法化的故事,以及一個政治暴力的文化是如何成形的,以致使用肢體暴力被許多政治人物視為一種可行的,至少是被默許的手段。這種政治暴力的文化,即便仍在變動、改變中,卻有助於這種持續而且經常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暴力,長存於政治中。

史學角度的政治暴力
藉由將暴力放在日本政治史的中心,本書試圖闡釋的是,「政治」往往比我們原先所理解的更危險、更暴力。日本政治暴力這個籠統的主題,多年來鮮少被研究;處理暴力這個主題時,通常將之置於社會或政治運動的脈絡中,且僅視之為其他政治現象的證據,不論是某種民主意識或右翼極端主義的展現。長期以來,單就一種暴力形式本身,極少被視為一種現象,並加以檢視。
在美國,「暴力」的主題最初為二次大戰後數十年的歷史學者所忽略。一九五○年代和六○年代的美國歷史學者,致力於反轉戰後數年徘徊不去的戰爭刻板印象,其中之一,便是「日本人」多為好鬥及野蠻的大眾形象。因此,歷史學者強調他們讚賞的,是如日本昔日的正向面(或者,以史學家馬里厄斯.詹森〔Marius Jansen〕的話來說,是「光明面」)。 而所謂的近代派(modernization school)學者,則試圖轉移注意力,從一個壓抑的、封建的日本政治體系概念,重新定位日本為一突出的成功故事,因而聚焦在明治時期(1868-1912),也就是他們認為日本快速進步的時期。 戰爭確實是錯誤的一步,但這個議題大多擱置一旁;日本被追捧為近代化國家的典範、抵抗共產主義的堡壘。
這並不是說,近代派學者完全迴避暴力的主題,而是他們很少能夠掌握暴力行動的內涵及意義。例如,詹森確實對不怯於使用武力的反抗者和冒險者,進行了創新的研究。但即使是詹森,偶爾也會落入一種迷思,將這些暴力類型描述為愛國者及改革者,不經意地合理化他們的自我認知,而相較於以他們之名所行使的暴力,詹森似乎對意識形態(自由主義、國家主義、泛亞洲主義)更有興趣。
在一篇論文裡,詹森確實考慮到暴力與近代化的關係,聚焦在一八六二年的政治家勝海舟、一九三二年的首相犬養毅以及一九六○年社會主義政治家淺沼稻次郎等三次企圖暗殺行動(明確地說,後兩起案件屬實際暗殺)。詹森特別選擇這三起事件,闡述日本在這一百年當中,在政治上及社會上,如何變得更為複雜化。無疑地,這三起案件的社會政治背景不同,但是,以進步的角度來定位這種暴力,不只可議,也透露詹森對近代化論(modernization)的關心的程度,影響了他對暴力問題的處理。
比起近代化論學者,其他歷史學者則以更直接的方式,反駁日本人好鬥的刻板印象,暗指、甚至宣稱一種假定為愛好和諧的日本文化。關於日本人喜歡避免爭端的捕風捉影、籠統說法,儼然成為著作中的基本假設,形成誤導的論述,誆說近世日本鄉村有濃厚的社群意識、戰後的勞資關係少有爭端、日本人的法律意識薄弱等。
最後,這一代的政治史學者傾向不檢視暴力衝突,轉而關注在體制、思想以及精英人物身上。這是重要的工作,但這種角度傾向於將政治描繪成一個主要由顯赫的藩閥、充滿算計的政客、高尚的知識分子和備受敬重的官僚所組成的世界。

暴力行為曾被定位為政治表達的一種形式
同樣在日本的這幾十年間,尤其在報紙和期刊裡,可見一些書寫文本講述戰後初期的恐慌這類剛發生不久的暴力事件。而一些歷史學者,如信夫清三郎,則開始面對、處理抗爭的歷史,包括一九一八年的「米騷動」。 此處的暴力行為主要被放在抗議活動的脈絡中,且定位為政治表達以及挑戰政府的一種形式。
在這個次領域之外,多數一九五○年代的日本歷史學者深受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主要關心經濟架構做為社會改變和變革的誘發因子等諸方面的研究。即使是撰寫日本晚近法西斯主義的作者,也甚少處理暴力問題;雖然有明顯的例外,但多數作者鑽研於一九三○和四○年代的事件中,所引發的意識形態或制度上的動機。
隨著如信夫清三郎等史學家感興趣的主題為一群開始將「民眾」置於研究前線的學者所擁抱,上述的情況在一九六○和七○年代逐漸有了改變。受到一九六○年抗議《美日安保條約》新約引發的大型示威活動所啟發,撰寫「民眾史」的學者開始和他們的馬克思傳統分道揚鑣,轉而討論近代主義者和近代理論,並且選擇草根的方法,聚焦非精英角色在歷史中的驅動力量。
鹿野政直與安丸良夫大刀闊斧的切入政治議題,出版關於「大正民主」和社會運動的書籍。特別是隨著色川大吉撰寫關於自由民權運動期間民眾起義的事件,「暴力」逐漸成為關注的重點。這部民眾史學者的作品──尤其是色川大吉和安丸良夫的作品──透過其在概念上跳脫對政治精英的單一關注,加上我蒐集到的豐富研究資料,將在這本書留下印記。
這些學術研究都很具突破性,但是對於將「衝突與社會運動的暴力」當作一種問題,幾乎是漠不關心。暴力主要還是被視為政治意識和群眾活力的重要證據,訴求一種民眾參與的政治,以及日本民主的草根元素。很少有研究是專門處理政治暴力可能衍生的影響,也鮮少討論民眾暴力和其他形式的暴力政治之間可能的關聯。

(本文摘自 麥田出版 /城邦文化《日本暴力政治》;為閱讀需要,部分擷取內容有些許調整。)
  • 書名:《日本暴力政治:流氓、極道、國家主義者,影響近代日本百年發展的關鍵因素》
  • 作者:英子•丸子•施奈華(Eiko Maruko Sinawer)
  • 出版社:麥田出版
  • 出版日期:2021/05/08

作者簡介
英子•丸子•施奈華(Eiko Maruko Sinawer) 威廉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歷史教授,鑽研現代日本的歷史,講授日本歷史、現在日本調查、日本帝國史、美日關係、日韓歷史。另著有《Waste: Consuming Postwar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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