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有一個懂得品劇的李準基腦粉的好處,就是當實力派李演員終於擺脫爛劇本魔咒的時候,我能夠在第一時間得到相當準確的消息,並且以一部完成度相當高的作品,來認識這位無論是工作或是私底下都相當討喜的演員。
2020年,由李準基、文彩元連袂演出的tvN作品《惡之花》,就是翻轉李演員這幾年作品評價的好戲。本作帶著類似於歐美戲劇的懸疑設定,以及韓劇擅長的情感與人物描寫,以層層環扣的謎團帶領觀眾接近真相,最終收穫了相當不錯的收視成績。
故事敘述男主角隱藏自己身為殺人犯兒子的身分與自己的情感缺陷,與重案組刑警共組家庭,但美好的一切卻在他與知曉過去的舊識重逢後開始分崩離析,同時身為刑警的妻子也逐漸靠近當年的事件。
為了守護現在的幸福,他不惜任何代價都要阻止妻子揭露自己的過去與真實身分,卻在過程中逐步發現了未曾公開的所有真相,是一部設定和題材都相當具有張力的懸疑愛情作品。
在還沒看到故事的真正簡介,只知道男女主角的身分時,我原以為本作的愛情線會使用多數韓劇的寫法,以直敘的時間軸展開,讓身為刑警的車志元(文彩元 飾)與殺人犯兒子都賢秀(李準基 飾)在追查的過程中漸生衝突的情愫。
卻沒想到故事一開頭便是一場相當投入的深吻,並揭露了兩人其實是多年夫妻的事實,編劇甚至還安排了兩人有一名親生女兒,不僅寫實了兩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埋下兩人之間看似信賴無比卻早已藏有裂痕的伏筆。
劇情處處能見到令人意外卻又漂亮的反轉,角色們多半擁有不願被提起的過去與秘密:一開頭被冠以殺人犯兒子身分,甚至在觀眾還不理解真相全貌時綁架舊識,讓觀眾無法讀懂的都賢秀,或是以滿手鮮血登場,在後續則被揭露過著坎坷生活的姊姊海秀,抑或是以記者身分穿梭於真相,與都賢秀亦敵亦友的金武鎮,以及在故事中昏迷了十數年,被都賢秀盜用身分的白熙成。
在劇情前期製造第一波高潮的朴慶春與妻子鄭美淑,更是本作反轉的經典操作之一。他犯下的罪,不僅讓塵封十數年的殺人事件再次浮上檯面,更丟出許多關鍵線索,讓車志元與觀眾屏著氣息,一步步接近事件核心。
故事中的每個角色都各自帶著彼此的秘密行走在故事線上,而身為刑警的車志元最重要的功能,便是帶著觀眾們接近被真兇掩蓋的真相。她一邊作為白熙成的妻子共享家庭的天倫之樂,另一邊卻又努力追查失蹤的都賢秀,並在一連串的巧合與怪異下,逐漸發現了丈夫的可疑之處。
雖然女主角不如其他人一般擁有沉重的過往,但可以說她前進的每一步都在親手摧毀自己的幸福,後期面對傷痛與背叛的掙扎十分寫實,與其他角色相比,也是非常立體而具有深度的人物。
關於這齣戲,有一段我個人很喜歡,覺得這個故事很有韻味的描寫,是在第一集開頭的十分鐘左右,假扮為白熙成的都賢秀和車志元為了慶祝生日,帶著女兒和真正白熙成的父母一起吃了頓飯。
席間,在只有都賢秀和白氏夫婦的場合中,賢秀大言不慚地承認自己是為了維持正常生活而結婚生子,卻又在言談間處處維護志元,說自己與她是天生一對。
這一段驚人的對話,除了揭開了後續謎團的序幕,也同時讓觀眾產生了更多疑惑——你雖不愛妻子卻與對方生下孩子?你雖不愛妻子卻常不自覺露出笑容?你為了與正常人一樣而結婚,但對象卻是一個有可能揭露真相的刑警?
在這樣幾乎要以悲劇收場,感覺難以發揮情感張力的設定下,本劇卻還能被歸類於懸疑愛情的原因,正是因為都賢秀在上述似乎有邏輯實則毫無道理的說詞中,藏著對車志元與女兒白恩夏滿滿的愛意。而在十幾年間在眼神與行為中,徹底感受這份情感的車志元,則用著同等濃烈,幾近毫無道理的感情來回報。
本作最令人讚賞的部分,不外乎是懸疑和愛情元素都使用得相當得宜。推理線兼具邏輯與張力,一連串的劇情和線索搭配出色,層層疊起的反轉帶來的情緒和結局轉折也相當優秀。而我個人最喜歡的,除了飽滿的故事,更屬情感線的描寫和演繹,劇中無論是劇情安排或是演員演出都令人感到驚喜。
從小被誤判人格和情感表露有缺陷的都賢秀,因為被周遭人迫害、與親生姊姊分開生活,甚至是被父親暗自作為殺人犯繼承人來豢養,在極度缺少愛與關心的環境下,使他從來無法理解自己的情感與真實性格——直到他在二十二歲那年遇見了車志元。
開朗大膽的志元,在那片盛開的花樹下走向了他。往後的十四年間,都賢秀雖然一直抱著自己沒有情感與共感能力的想法,卻在不知不覺間透過志元,學會愛人的方式。儘管他不停地說服自己是為了維持現在的生活,可將一名隨時可能查到自己身分的刑警留在身邊,其實更證明了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成為白熙成」,而僅僅是為了車志元與白恩夏而活。
同劇合作的文彩元和飾演恩夏的小童星是除了李準基以外,也讓我非常驚豔的演員。兩人曾在2017年的《犯罪心理》中搭檔過一次,而此次在飾演情侶與夫妻上更展現了非常高度的默契與配合,再搭配上小童星丁瑞妍討喜的表演,讓人觀賞時幾乎無法抽離。
與一般在演繹結縭十數年的夫妻有些不同的是,劇中雖然也有提及兩人最初相識與交往的片段,但這些吉光片羽與真正夫婦相處的鏡頭相比並算不上太多,甚至是採用倒述法,作為劇中夫妻甜蜜日常和懸疑事件的點綴。
但李準基和文彩元仍完美消化了車志元與都賢秀這對戀人,在各個時期的關係與情感變化——從陌生人到曖昧、從曖昧到情侶,再從情侶到夫妻,以及進化成有孩子的老夫老妻,彼此之間因為時間和情感沉澱,早已無法言明的愛意,就算透過鏡頭也能深刻感受。
有些韓劇初見時,會覺得兩位演員的CP感不夠強烈,可能是因為角色設定上在劇情一開始的關係並不好,也有可能是演員在合作初期不夠熟稔,又或是他們的長相並不符合多數觀眾對於情侶面相的要求,總之理由各式各樣都有。
但CP感之間的感覺若是強烈,通常只需一暼眼神就能明瞭——而李準基和文彩元在這部作品中呈現的,正是這樣的火花。
劇中有非常多關於都賢秀在碰到志元的事情後便失控的橋段,儘管這個男人從不認為自己是出自於愛與憐惜,可只要遇到妻子,他總會失去應有的控制和理智。這樣如同言情小說的男主角的深情人設,因為他悲慘的過去和對情感陌生的理解,加上李準基張持有度的演出,讓一切都成了合理的可能。
無論是被老婆判下「倦怠期」時所流露的焦躁和無措,或是當他誤會妻子身亡,滿溢悲傷與痛苦,以及失憶後,身體仍牢牢記得愛人溫暖的那些片段,李演員總能精準在都賢秀那張沒有情感的表情中,緩緩滲進溫暖與善良。
他說他沒有情感,但他也說只要想到志元知道自己的行蹤,就會覺得很安心。他說他無法愛人,卻又在經歷生死後,大哭著擁抱與之分離許久的女兒。
劇中也有數幕車志元無條件相信都賢秀的畫面,以及許多段講述儘管志元發現真相,卻始終對賢秀不離不棄。整部作品中,其實女主角未曾言明她愛都賢秀的理由,但觀眾們卻能在她一次次拯救他、相信他的過程中感受到兩人之間的情愫,不需要言語或是回憶來證明,兩人之間共同渡過的十幾年便是解答。
而兩人之間的「愛的結晶」,更是這一切的證明。
小女兒白恩夏是兩人的天使,是融化白夫人的最大功臣,同時也是這齣戲中最重要的催化劑,不僅是劇情上,更是情感上的。
抱著秘密活了十多年的白夫人,始終不願意接近恩夏的原因,其實不是她並非自己的親生孫女,而是夫人在沉重的罪惡感之下渴望得到救贖,卻又害怕好不容易搭建的泡沫就此破裂。正如同隱姓埋名多年的都賢秀甘願冒著極大風險獨自處理一切,也不願妻女有一丁點得知他過去的可能。
恩夏的角色介紹中寫著「她是幸福與和睦的象徵」一點也沒錯,這也是我非常喜歡這個孩子的原因。在一般的懸疑愛情戲劇中,男女主角之間穩定的情感關係,甚至是兩人有孩子的設定通常不會是編劇的優先選擇。但在這部充滿罪惡與救贖的作品裡,恩夏對故事推進,以及角色們與觀眾來說都是絕對必要的存在。
人類照顧弱小存在是一種本能與天性,而自稱無法愛人、沒有正常情緒功能的都賢秀,卻在家庭中擔負著絕大多數照顧恩夏的工作。恩夏順利而平安的成長,以及讓她依賴父親比母親還深,都證明了都賢秀並非無法愛人,而是沒能在正常的環境下成長,才無從得知這樣的憐惜與溫暖便是「愛」。
這個從沒哭過,卻在妻子面前嚎泣得如同孩童一般,令人心疼至極的男人,在倒數第二集中以一生槍響結束長達三十多年的痛苦,他捨棄了過往苦心經營的謊言,還有他的家庭與他深愛的人們,十四年來活得戰戰兢兢的「白熙成」給埋葬於記憶的深海,並以全新的「都賢秀」甦醒於世界上。
這一段相信也是編導巧妙安排的反轉之一,故事甚至在這集的結尾為「白熙成」畫下一個相當完美的句點。畫面中,他不再穿著沉默的暗黑色,而是一襲純白,抱著深愛的志元進入沉睡,像是連同生命一同逝去。
我想,這代表當時的他已經洗淨一身痛苦與被迫背負的罪惡,儘管失憶在劇情編排上並不算是太獨特的做法,也有些觀眾因為老梗而對本作最後有些扣分,但我想,讓都賢秀不再身負謊言是相當必要的。
醒來後的他,雖然失去了具體的回憶,但身體與記憶的片段仍然提醒著他自己擁有非常珍貴的人事物。我非常喜歡最後一集,他與志元重逢後在車上相視而泣的那一段,他雖然說著拒絕的話語,但語氣和表情早已出賣了他。
他並不是因為自己失憶而厭惡於志元直到當時都不肯放棄他,而是生氣志元一直在他的身上尋找過去那人的影子,無法正眼面對他。這表示他雖然將一切都忘了,但十四年來,深刻於他的骨肉、血液之中的愛與記憶,其實從來不曾消退。
本劇的最後一幕更是令人感動得無以復加。
編劇特地以女兒恩夏與都賢秀的互動作結,讓他在聽見女兒呼喚後,反射性蹲下擁抱,除了給予觀眾一個交代,更是首尾呼應了第一集恩夏對父親的撒嬌。重生後的都賢秀,雖然說自己是個忘了孩子的父親,卻在每次路過蛋塔店時都不自覺買下;雖然下定決心不要與孩子見面,卻在聽見呼喚後立刻紅了眼眶。
或許有人覺得這樣的結局不夠衝擊,但他們三人小家庭再度重逢,是這幾年來我最喜歡的戲劇結局之一。
雖然都賢秀背負並非自己的罪惡苟且偷生了十四年,但他仍得以全新的面貌,迎接一直以來都朝他走近的愛人與孩子——起源於家庭的痛苦與折磨,讓幾近失去愛人能力的他,終究因為家庭的「愛」而得到了救贖。
一般說到惡之花,大家可能都會想到著名的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著的《Les Fleurs du mal》,他在1857年寫作出版的詩集《惡之華》如今仍是詩歌文學界的創世與經典之作。
(※ 翻譯選擇問題,臺灣一般多半翻為惡之華,但意思也等同於惡之花)
關於波特萊爾筆下的這朵花,也擁有許多意涵和解釋。有人說「惡之花」綻放在地獄邊緣,代表著外表美麗,卻同時擁有致命吸引力的人,也有另一派解釋從詩歌與詩人的所屬背景出發,表示波特萊爾觀察到了「惡」的雙重性——只有在邪惡之中才能發掘出良善。
惡之花毫無疑問指的正是都賢秀,他被身為「純惡」的殺人犯父親種下,並在人們的恨意與惡意中理解世界,但最終仍因為親情與愛情的灌溉,在這片為惡的土地上,開出了名為「良善」的花朵。
對比起他那個將殺人視為遊戲的父親,以及在奪取生命的過程感受到樂趣的白熙成,身世坎坷、遭受多次生死交關的都賢秀,其實比任何人都有可能綻放出惡意。他生長的土地讓他備受折磨與猜忌,後續背負了莫須有的罪名與混沌,但他在劇中始終沒有對任何一人狠下殺手。
這朵名為都賢秀的邪惡之花,儘管生長於純黑的惡土,貌似染上一身永遠無法擺脫的惡意,實際上他卻比任何人都純潔,因為在純惡之中,才能更顯善良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