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奎章
2020年,國家電影中心、公共電視及金馬執委會三方合作,率四位年輕導演製作了《4×相識》—四部靈感取材自早期台語片的新創短片。金馬影展的映後座談上,主持人聞天祥老師訪問這些年輕創作人,更早之前是否曾看過台語片?得到的答案多半是上課看過片段、為了這個拍片案才開始有所接觸;聞老師當然借題發揮,小酸了一下「台灣電影教育的問題就出在這裡」、「我代所有教電影的人向各位道歉」,年輕導演無法招架,惹得觀眾哄堂大笑。
從台語片看見阿公阿嬤青春時代的台灣風華
這小小的事件,引我回想起十多年前,那個剛從研究所畢業的我。
2008年1月,我完成碩士論文
《尋找台語片的類型與作者:從產業到文本》,寫作期間的痛苦與壓力所在多有,但
在這次探索之中,我看到了屬於阿公阿嬤青春時代的台灣風華。1950到6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前的最後身影,被台語片記錄下來了,有聲音、有影像,還有純樸的人情味。
原本很想驕傲地向爸媽及家人分享,我做了一趟回到過去的時光旅行,但踏出校園迎面而來的,是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根本無暇分享碩士生活的所學。面對生活的第一步是要找一份能讓自己獨立的工作,而後面接著的步子,也都伴隨著如何在工作上求表現、如何保住工作、如何判斷這工作是不是值得堅持下去、如何找到下一個工作……之類的焦慮。
然後,也把老師在畢業前交代的任務「修改論文出版」給遺忘了。
當年因工作載浮載沉,我總是膠著在「早知道就不要做A方案,應該選擇B方案」這類無解的負面想法上,多年以後回顧才能理解,就業市場上遭遇的困挫可能不是我不夠努力或運氣不好,而是一整個世代的結構性問題。況且自己已經很幸運,生命中一直有貴人出現相助,轉了一些彎還是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早些年的職場折磨原來都是必須,而且變成我能同理別人的基礎;知道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所以更需要幫助別人。
不賣弄學問、不嘲笑讀者—我想寫一本台語片入門書
就在職涯中的某一站,我短暫去到了圖書館,卻因此開始了全新專業領域的探索與學習。「圖書資訊」基本上有讀者服務與技術服務兩個面向,一面對人群、一面對資訊,本質上大不相同,卻共同構成一門協助資訊流通的助人專業。
在重新歸零的學習過程中,很多新的技術觀念衝入腦中,刺激我回過頭再次思考台語片知識要如何整理呈現。我確實幸運:那年的碩士論文是一趟回到「過去」的旅行,現在我又得到某種「近未來」的技術,讓我得以展開另一次穿越之旅。更重要的是,我從圖資人身上學習到一種超然公平的服務態度,對每一位勇於探索未知領域的讀者抱以尊重,不嘲笑也不賣弄;他們知道讀者尋求資訊最難的,就是踏出第一步,所以在這一步絕不再加高讀者的心理門檻。我因此有了寫一本書的念頭。
擔心自己對台語片的歷史背景一無所知?羞赧於台語很破?覺得文化理論玄之又玄?阿公阿嬤的時代難以理解?沒有關係,我們從零開始,這本書就是要陪著你欣賞台語片。讓我們一起看看,從這些老電影裡得到的隻字片語,究竟能帶我們走到未來的哪裡。
台語片大量佚失 「隔代研究者」如何尋找線索
我出生於1970與80年代之交,早已遠離台語片最鼎盛的60年代;1981年楊麗花的《陳三五娘》在台北院線,牙牙學語如我,當然也不可能前往戲院觀賞。台語片完全不在生命經驗之中,許多資料來自於二手轉述,這就是我研究上的弱勢,相信比我年輕的研究者更能感同身受。台語片研究在今天,可以說是一種「隔代研究」;自己的生命從未與台語片交疊,是要如何坦蕩地為台語片文化發言?如何為自己的論述樹立可信度?
甚且,台語片隨時間消失的情況比國語片嚴重許多,一千多部的作品經過當年電影資料館的搶救,僅剩一、兩百部。前幾年才在電視節目得知,沖印台語片的影業公司曾經存放了大量拷貝,卻不幸發生火災,這些影像作品就此從地球上消失,無法期待它們再出土。 用現存影像作研究,有些人會質疑代表性的問題,作出的研究先天上有著缺陷。得不到影像,那就只好增加其他素材,我的碩士論文就大量倚重台語片的海報及報紙廣告;這些具有商業目的的延伸文本,內含與故事有關的視覺元素和文案,勉強讓我完成論文,但就先做到那樣。
畢業之後,生活和工作讓我脫離台語片研究許久,卻也讓我接觸到圖資領域的新知識技術,於是有一些新鮮的靈感進來了。雖然大部分影像文本不復存在,海報和廣告又斷簡殘編,但宇宙洪荒之後,「文字」穿越時空留了下來,成為我這個研究最主要的素材。
用新的方法接近台語片 —詞頻分析、大數據與採莓論
我從圖資專業學習到的「詞頻分析」方法,簡單的說,就是把文獻裡文章段落進行分解,分解到組成意義的最小單位「詞」,再將這些「詞」進行計量分析,了解它們的消長變化,就此得出某些重要議題。
這樣的研究方法還揉合了「大數據」的概念,企圖以海量的文獻來理解事情的全貌。在圖資領域的資訊需求模式中,有所謂的「採莓論」(berry-picking model),將找資料比擬成邊挑選邊摘採莓果,直到籃子裡的莓果到達讀者所需要的質與量而停止;「詞頻分析」所準備的籃子卻是極端的巨大,用極盡全體的文獻來作解釋。
這個研究方法讓我在收集資料階段吃盡苦頭,動筆的期程延宕再延宕,深怕自己錯過哪一筆文獻。最後,我把資料檢索範圍限縮在2016年12月31日以前,分成「報紙廣告」、「本事」、「時論」、「文物」、「當代評論」五種資料類型,匯聚1,504,111個文字,藉以窺看台語片問世之後的六十年中,眾人對這獨特的電影群體談論了什麼。 拜現代資訊技術所賜,過去難以達成的資料轉檔和統計工作,現在變得輕易許多。而且,因為資料數據化了,竟然在詞彙排序時產生一種揭曉得獎名單的奇妙感覺。
基於數字所作出來的研究,處理得不好便會流於枯燥乏味,指導老師的叮嚀猶言在耳。為了避免通篇寫成有字天書,研究方法暫時寫到這邊,其他說明容我以圖解的方式簡要呈現,以及各單元的開門頁說明。在此也先請大家別擔心,這個研究沒有什麼驚人難解的演算法,全部只使用「加法」來計算。
創作者、廣告商、影評人、學者、影片保存和修復者、觀眾所共創的關鍵詞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研究方法大費周章,但就結果論來說,是否和過往的台語片研究成果差不多,因此沒有突破呢? 確實,使用二手資料向來是學界認為不怎麼高明的材料,但與以往研究不同的是,現在的科技可以較為省力地匯聚巨量的資訊,當二手資料趨近於母體時,會從另一個方向顯現力量:這些關鍵詞與議題的選定並不是我說的算,它們是台語片創作者、廣告商、影評人、學者、影片保存和修復者、當年和現在的觀眾……等等不及備載的人們共同創造出來的。 即使礙於篇幅,我只能揭露受到高度使用的110個詞彙,它們也還是有憑有據地被選出、成為了解台語片世界的一串鑰匙。同時因為這些依據,有一些我們原本以為和台語片會有相關的詞彙,例如「北投」、「廈語片」等,結果並沒有入選,提醒了我們對這些議題的探索還可以再深入。
或許也有人會想,當一篇文章經過斷詞再被加總統計,這些詞彙不就失去上下文的脈絡了?而中文詞彙同義詞、多義詞不勝枚舉,這樣真的能精確理解這些關鍵詞嗎?也確實,我以自己認知的方式操作斷詞與統計,對於詞性問題暫不細究;在工作流程上,是當報表整理產生後,再依據我的所知所能,對這些高頻的詞彙進行調查和報導。 如前所述,過分依賴數據產生的文章可能激不起讀者的熱情。我並不想把本書定位在學術性的書籍,以免限縮了一個新鮮有趣的研究領域;相反地,我希望以簡單愉快的筆調來介紹台語片,單純地以報表給我的詞彙,來調查和想像台語片世界的可能性,甚且將話題延伸到今天的電影。
林奎章
1979年生,宜蘭人,從小在台中長大。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學士、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碩士,並修畢政治大學公企中心「圖書館專業人員進修學士學分班」。 現任宜蘭縣立蘭陽博物館約聘規劃師。曾服務於宜蘭縣政府文化局、統一蘭陽藝文股份有限公司等,承辦第49屆金馬在宜蘭、第35屆金穗獎暨短片輔導金成果展宜蘭巡迴、電影《大稻埕》傳藝中心行銷活動等。 研究所時期恰逢2005華語電影百年及2006台語片五十年,在各大活動中接觸到台語片,由此與這獨特的本土作品群結緣,完成碩士論文《尋找台語片的類型與作者:從產業到文本》(2008)。 工作之餘,喜歡透過看電影來認識世界,目前進行著「歐→亞→非→北美→拉美→大洋洲→歐…」循環選片的看電影計畫。關於台語片背後的有趣知識,有著「如果只有我知道,那就太可惜了」的想法,希望大家都能從中多認識台灣與自己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