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4|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躺,且奮鬥著。

    在《把自己當作方法》里,吳琦在訪談項飆時問:最近感覺上一輩批判知識分子的聲音正在和青年群體失去聯繫,好像今天的年輕人已經不太願意去靠近他們的世界了,也不知道怎麼接近。比如學術界在討論、關心拉美、中東發生了什麼,但對年輕人來說,為什麼要關心拉美,它和我個人的關係是什麼,這些前提性的問題沒有得到解釋。感覺問題的框架變了,在我周圍的環境里已經沒有人談論他人、平等、公平這些概念,或者說談論這些概念不再是自然的事,可能也討論愛,但也越來越特指愛情,至於親情什麼的,正在成為某種前現代的遺產或者重負了。
    一位人類學家看世界看自己的角度
    一位人類學家看世界看自己的角度
    在Club House里偶遇一個日本留學生,我隨口問起她畢業打算回國嗎?她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很想回去,父母家人都在國內。可是這幾年假期每次回去我都沒辦法和原來的同學好友聊在一起。他們每次說話都不願意看我的眼睛,邊聊天吃飯邊玩手機。和他們從來不能聊社會議題,可是也沒辦法聊喜歡的書和藝術品,好像他們工作都很累,下班就是看看綜藝K歌喝酒。我不知道自己回去了能不能適應。
    田野時,和一個在海外國際小學讀書,成績運動都很棒的孩子在他們家小區的花園聊天,我問:」你覺得你們班上的外國同學咋樣?」小男孩兒驕傲地回答:「他們弱爆了!成績一般,運動也不行~整天就知道瞎玩兒~」我:「哦~那你最好的朋友是中國人?」他:「嗯!就是小區裡那幾個啊!」我:「那你回去還和以前的小朋友有聯繫嗎?」答:「沒有,我也不認識什麼朋友,而且我都是放假回去的,回去都在家玩兒,不怎麼出去啊!」我接著問:「那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畢業了你想要回中國,還是去其他那個國家?」男孩一臉鄙夷地看著我:「阿姨,我上的是英制學校,你覺得我還能去哪裡?」
    人類的代際,似乎總是要經歷被前輩教育、被社會捶打、被生活揉搓,然後突然長大的過程。一夜之間的成長是從每一個人向內去詢問自己開始的。假如拋開一切外在的鏈接,我是誰?我曾經是誰?我想要成為誰?又能夠成為誰? 人的自我是無法單單依靠自己來構成的,自我的理想是在對話關係中塑造的。你和誰對話,和什麼互動,簡直就是確立自我的GPS。每天,我們在和什麼互動,和誰互動,關注什麼,認同什麼,反對什麼,都在參與自我的塑造和構建。
    和自然在一起,我們就會像植物或動物一樣懂得風、陽光和雨; 和城市在一起,我們就會像鋼筋水泥一樣堅硬強悍,組合排列; 和技術在一起,我們就會力求精准與實效,節奏要快,只看結果; 和藝術在一起,我們就會放任情感和創造,越慢越好,享受過程; 和同樣的人對話,我們會被歸屬加固,一邊包容鼓勵,一邊固步自封; 和不同的人對話,我們會被比較激發,一邊奮力去強調自己,一邊逐步被他人說服。
    和個體對話,我們的世界就是和我們有關聯的人,領導、同事、父母、朋友、愛人、子女。除此之外,都和我們無關? 和群體對話,我們的世界就是我們先天後天的分類標籤,國家、族裔、地區、單位、血統、性別,或是肥宅、吃貨、直男(女)、二次元、深井冰等等。 只要不影響我,就和我們無關? 和整個物種對話,(比如變態的人類學)幫助我們繼續跨越已經貼上的標籤,我們的世界可以宏大到「我們」與「他者」,已知與未知,人與神,insider、outsider以及understander……看似與我們毫無關聯,卻從來都剝離不開。
    個體與群體,人與系統、宏大與微小,縱深與寬廣,都是方法,都是路途。 有的人找到一條路走到一個站點,覺得不錯打算躺平不走了,然後在哪裡躺平就在哪裡成型。從一開始雄心壯志的「成為你自己」,會慢慢演變為「不要被改變」。 也有的人走得越遠越停不下來,風景看得越多越發覺到頭來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從一開始叛逆不羈的「不想被改變」,慢慢演變為「認識我自己」。 我們總以為是自己在走自己的路,然而最終可能會發現,唯一不變的,是那些通過和我們發生關係,不斷塑造著我們的東西,從來不會停下它們的腳步。
    嘲笑現代藝術的“噴泉”成了現代藝術的代表作
    對吳琦的問題,項飆的回答是,個體性和公共意識總是聯繫在一起的。有的時候這個聯繫不明顯,我們要去找。舉個「屌絲」這個說法的例子,他說,我是一個失敗者,成為屌絲,並不是因為自己無能,而是社會如此不公,我認了,但我嘲諷你。這裡頭有正能量,作為研究者,我更願意去看到這些正能量。如果在印度,低種姓的人不會稱自己是屌絲,因為能夠把自己叫做屌絲,其實是有能動、有力量、有批判性的。所以個人把自己定義為什麼樣的個體,背後都有一定的社會公共意識在裡頭。這裡頭可能就有正能量。我比較願意去看這些正能量。
    CH里那個女孩子說完自己的擔憂之後,聽眾里有同樣在海外的留學生很快舉手發言說想和她互加聯繫方式,想要約她固定去參加閱讀或者藝術品討論的在線俱樂部和聊天室。她對現實領域的社交擔憂在賽博空間里得到了彌補甚至是加強。
    那個品學兼優的小學生是中產家庭里的獨生子,作為家裡唯一的孩子,他是全家教育移民計劃的核心。說完那句略帶無奈的「還能去哪兒」,坐在旁邊的一個和他關係很好的鄰居姐姐告訴我,除了掙錢,他基本算是家裡的一家之主,很清楚自己的學業和努力是母親和家人最大的期望,這個11歲的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顧和撫慰著為了陪伴他讀書而犧牲了自己人生的母親和外婆。
    人,是可以認命不認輸的。 塑造你的可能是強大無比的系統,可能是看不見摸不著卻讓你窒息的文化,也可能是愛你寵你滋養你卻也要你背負沈重包袱的力量⋯⋯ 無論是什麼,你總是可以有不認的自由。
    有些塑造注定無法抵擋,比如生活在哪個國家,浸淫在何種文化,生在什麼家庭; 然而,有些勇敢,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比如把握自己的生活,選擇心怡的文化,積攢力量迎接挑戰。除了贏,也可以不輸。
    人類學用盡一切辦法教會我去理解那些貌似遙遠的他者,而最終我們卻總是驚喜地在那些千奇百怪的陌生里遇見轉機,遇見自己。
    或許,生活從來不是遠方,而是眼前的苟且和詩。
    躺下被塑造的同時,我們也還是可以掙扎一下,換個驕傲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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