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年前,在課堂上開始寫了一個叫做《煙灰雛菊》的雙人劇本,半年前完成了內部發表。雖然現在看來仍然問題一堆。但是,那是我自己認定,首次將事情釐清,開始有意識的創作。故事從一個基本句型開始,「有個人傷害我,而我始終無法知道原因,儘管如此我仍然在意。」我潦草設想那種隱微不見的傷害。以及「一個人的生命是如何受到『他人記憶』的制約。」
「他人記憶」對我來說似乎是個關鍵詞。這代表,在這種情形下,一件事幾乎沒有被另一個人理解的可能。設想一對戀人,一個人無聲息地離開另一個人。被離開者無從問起,離開者或許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的理由,或說即便有,也並非能夠輕易言說出來。
我以此開展:《煙灰雛菊》故事中,兩個角色分別為阿青(女)與阿日(男),阿日在年輕時曾經離開阿青,直到現在才回到兩人原先出生、長大的島嶼「花里」。
我想要寫這兩人如何在這種情況下,試圖理解過去之事,以及延續方才所談的語句:「我的生命在某種程度上被制約,那麼我能做什麼?」我猜想,阿青如何去引誘出她在乎的,阿日過去曾經離開的理由;阿日如何嘗試去訴說那不可能言說之事。他們會用一種詭異的方式溝通,他們會用第三人稱的旁觀角度,互相議論一個關於「過去,在這座島上的一對男女如何生活」的故事。這點,是我參考石黑一雄《群山淡影》中發動回憶的方法與潦草的嘗試。
《群山淡影》的敘事概略如下:居住英國的悅子,有個大女兒——景子,不久前上吊自殺。而悅子開始與女兒妮基,訴說過去在日本居住的記憶。記憶中,主要的活動對象是另一位婦人佐知子,與她的女兒萬里子。閱讀中,我們會步步發現這對母女的行為,與悅子和景子的過往相當雷同,幾乎像是悅子自身的投射。這個特別的,發動回憶,甚至對回憶進行虛構的「我」,是為了以偏斜的姿態,敘述當事人認為不堪的記憶。這種可能性給了我啟發,讓我知道記憶之重負,這不可能被講述之事有被講述的可能。
尤其,是以對話,因為劇本就是對話。此外,我也嚮往那聲音,人類用說話而非文字的方式溝通。這是我試圖建立起《煙灰雛菊》的場景,還有對話的可能性。以及,我嘗試去構想這對男女,這樣一種存在隱微傷害的關係,是否有和解的可能。
過去,在我個人的生命中,困擾我的是兩個人無從相互了解,只是出於對於某一件事的看法不同。在堅持自己的那一瞬間,似乎就意味著兩種敘事無從相互了解。人試圖守護內心最脆弱的一塊,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只要認同了對方的說詞,簡直就像殺掉自己一樣痛苦。在這點上,敘事就是生命。
這是令我最為哀傷的部分。
那麼能怎麼辦呢?我切身實地的想這個問題。比方說,人能在被傷害後遠離對方,就這麼孤自消化這件事,但這份憂傷有可能隱隱作痛,涵藏疑惑。也許被傷害者需要一個致歉,或是需要一個真正的理由。所以,這兩個版本的敘事,也許終究要相互碰撞。
但就像上面所說,有時就連最溫和的對談也無濟於事,只是彼此堅持著自己的立場。
在A與B之間還有什麼可能呢?比方說全然的堅持自己發生的事,或是為了使關係延續,寧可將自己版本的敘事扼殺,這兩者似乎都不是辦法,對我來說一樣痛苦。
當時,我認為答案是讓兩種敘事能夠彼此相互認同。也許,認同對方不會減損自己的,而認同自己也不會減損對方。我們全然寬諒著發生這件事的自己,認同自己所經受過的事,最終也寬諒那個也許對我造成巨大影響的人。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在精神上真正好過來。
我知道。我知道。(沉默。)他會過得很安詳。他會在那裡過得很好。 他會跟村裡的其他人分享關於你們以前的故事。(停頓。)而你在這裡,同樣說著關於你們的故事。這不代表有任何愛會減少。
阿日曾經這麼說。這句話的語境是在安慰阿青,與她已經過世的丈夫。阿青曾說自己想要忘掉所有發生的事,去愛她的丈夫,最終卻使自己更為痛苦。我也承認這種理解相當困難,也許要直到死後我們才能相互理解,但擁有這份「願望」是最重要的事。
以上是劇本當中主要的道德觀點,以及我身為作者自己的途徑紀錄。
2.消逝與虛廢物
我重新想這個劇本後,認為的確有比爭論事實更重要的事。真相重要,但對人而言,有時不是最重要的事,而是感情如何被表述,或者內心的重負是否得以放下。俗氣地說就是愛,或者是感情。
書寫過程中,我將《煙灰雛菊》視作完全私自的創作,我想將這個作品視作一個原點,往後,我並不想再去談論我自己,或再去消費自己的啟蒙經驗,這讓我感到痛苦。關於寫不寫得好這件事,那時我並未太過在意。或許也恰好是如此堅持,我大致安放了許多事。至少,我的心情平靜,不再如同書寫之前那樣躁動、情感過剩。
冷靜下來重新觀察。我的好奇發生了轉變。
現在,撇開真相,我想要知道人如何「單純地想念」。而不像過去那樣,回憶是為了要釐清現場的謎團,排遣現場的情感。並非所有人都有對真相的執著,或有愧疚要釋放。現在我更好奇回憶裡有哪些「虛廢之物」,好比說,過去我曾打了人一巴掌,我不記得打人的理由,偏偏記得那晚我沒有回家,在街燈下待了整晚;或者,一個女人十分想念一個男人,最後卻只記得他喜歡吃粉圓豆花。
我想撇開自身情感,持平地凝視消逝。
消逝作為一種內部匱乏,有許多類型,比方死亡、離去,或者淡忘。簡單來說,其實是「啊,我怎麼就忘了呢。」這種平實的提問。 如何去愛那不在之物?此是愛之艱難。而正是這股消逝,啟動了追憶:「我會記錯,但如果可能,我記得......。」外部行動,自這個語句展開。這就是我說的懷想。是因著那「萬物不知為何而逝」發動的想像。我想要知道在消逝當中,有什麼記憶返還了。
當然也有其他返還的可能 (比如說我也可能因為失去一個戀人,而「返還」得到與另個戀人交往的機會)。在消逝處境中,人可能會返復回憶,當然也可能會去做其他事情。
不過,我在試著縮小範圍,我的焦點是「沒用」、「廢」、「爛」這種東西。說實話,回憶對我來說是最沒用的事了。那些對人生沒有實際影響,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意義的事情吸引著我。比方說和兔子玩、曬太陽或和觀察螞蟻之類的事情。此是愛之可能。
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全篇,對我來說正是在用方式在愛。川端康成的《雪國》中,面對「徒勞」的生活,而著迷在美景與官能當中的島村,對我來說並非頹喪,而也是在試圖尋找愛的機會,
在這麼說下去就有點膩味了。
假期間,我夢見幾個短篇設想,其故事中的消逝,都不是單純的死去或遺忘,相似的是:困擾角色的,通常是「介於在與不在間的消失」,這種不知道對方何時會回來的場景,困住了角色,使角色陷入「虛廢」的狀態:懷想,或做著一些小事。
以下四篇中皆在書寫當中:
〈森林足跡〉開始於一個與主角同居的兩人都不在臥室的場景。
〈蟻〉是一個人接到朋友電話,要他幫忙待在一間山中小屋,等待消息。直到最後,卻發現朋友已經卻不知去向,而主角開始觀察著小屋內的螞蟻群落。
〈褪色〉算是一個小夢,我隨筆寫下的,一個女孩在不知何處的海灘上,無法離開。在其中與突然出現的兔子嬉戲的故事。
〈雨都〉是一個女孩在暴雨的山中和媽媽走失時,遇到一個揹著棺材的男人,女孩與他一起將棺材埋進了土中。男人送他下山,媽媽已在家中,沒有特別在意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