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11/1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不只是農夫,賴青松的新農村實驗

2020年8月,最後一批黑糯米收割的日子,我又來到青松為穀東保留下來、傳統手耕的稻田間。下田割稻之前,他先帶領大家來到三官宮上香,感謝三官大帝、土地公庇佑這一年風調雨順,讓我們有一碗飯吃。移居宜蘭20年,賴青松在這裡落地生根,更懂得了敬天愛地,接上地氣。
三官宮就在青松的田附近,20年前這裡還是大樹下的一個土地公廟,後來開始供奉神格更高的三官大帝,也成為深溝主要祭祀的神明之一。
對世居宜蘭的農家來說,青松是外來的新移民;對近7、8年間陸續移入的新農來說,青松是先行者,開啟非農子弟實踐在農村生活的可能。放眼台灣,甚至世界,農村普遍面臨年輕人口外移、農地荒廢的困境,農二代放棄務農,到都市討生活;但同時也有另一群人厭倦了都市的高壓擁擠,嚮往田園生活,可是在保守封閉的農村不得其門而入。賴青松想要扭轉這個現況,在深溝做了一個長達20年的農村生活實驗。

從日本的消費者行為得到啟發
2000年,青松和許多都會上班族曾有過的心情一樣,他感覺到自己不喜歡都市的生活節奏,想要離開都市的想法越來越強烈,最終他決定帶著妻小舉家遷移到太太美虹的故鄉,宜蘭縣員山鄉深溝村。起初他一邊做日文翻譯,一邊從岳父那邊取得了一小塊地,開始實驗以友善耕作的方式種植水稻,每當在電腦前工作疲累的時候,他來到田裡勞動反而覺得身心舒暢,越來越肯定自己喜歡務農的生活。
田裡的工作讓青松覺得生活踏實。
隨後兩年,他赴日進修攻讀環境法,也為未來農村之路的起步沉潛醞釀。實際上,青松在1995年曾經到日本實習就埋下了種子,當時他在東京的「生活俱樂部」消費合作社工作,那裡集結了一群關心食品安全與品質的家庭主婦,到產地去尋找他們信任的生產者,包括稻米、蔬菜、牛奶等等各式日常家庭所需,用共同購買的方式選擇他們想要的產品,這種消費者力量集結的模式讓青松開了眼界:「他們確實用每天的消費行為改變了市場。」
2004年,青松取得日本岡山大學環境法碩士學位,回台後便定居宜蘭,他用類似的概念,創立了穀東俱樂部,成為全職農夫。他選擇站在生產端而不是消費端,當時已經進入網路時代,他透過網路向都市的消費者發聲:「我是一個農民,我想要從事安全的生產,有沒有誰願意支持這樣的生產方式?」用現在的概念來說,也就是所謂的群眾募資。
對青松來說,當時只是一個大膽的實驗,根本不知道可不可行,沒想到竟然成功了,吸引來一群穀東的支持,讓他足以維持生計!
青松米有一群穀東的支持,每年大家也來到田間相聚。
這位穀東小小孩已經好幾年都來參與收割,手腳俐落不輸大人。

回應農村的後繼無人
就這樣過了幾年,有個穩定的收入,但青松也慢慢看到農村更深層的問題:人力不足、後繼無人、土地租賃不易、代工業者高齡化,他的孩子就讀的國小也出現學生人數銳減的狀況,會不會有一天學校裁了、雜貨店關了,甚至公車也沒了?他感覺到整個農村的未來堪慮。
於是除了日常的農事,他開始投入農村復興行動,包括大宅院友善市集、農陣、小田田計畫,到社大開設友善耕作課程等等,帶進來一批年輕人。他也看到有些穀東不只是單純想買米,也動念想要過農村生活,但是不敢行動,「我就把我的生活打開來分享,讓你知道其實這樣也是可以的,這個動作得到了社會的回應。」青松說。
青松也開放稻田讓學生前來體驗,這些孩子對他來說都是農村未來希望的種子。
實際上,水稻機械化代耕系統在台灣發展得非常完整,從育苗、選種、整地、烘穀到碾米都有代工業者,只要會做稻米生產的管理者,採分工分業的模式進行,基本上就可以種稻了,沒有想像中困難。
2013年,齊柏林的《看見台灣》上映,引起各界廣大的回響,是另一股推力。大眾開始關注台灣這片土地上的問題,影響力甚至擴及海外,順應這股熱潮,作為新農業模式的代表,青松的穀東俱樂部也引起媒體的關注,接下來的幾年,他接受許多海內外的邀訪、演講等等到處去分享。同一年,「倆佰甲」也成立了,頓時他從一個人種田、只需要顧好自己的事,變成要處理大家的事,從一個田間管理員變成像是村子裡的新農社群管理員。

新農進場,一起改變農村生態
「我用一己之力,和少數幾個夥伴,就承接了當時台灣農村社會的變化。」那幾年引起的許多媒體效應這裡就不再贅述,而就在此時青松也開始感到自己的身體出現狀況,他覺得十分疲累怎麼休息都無法恢復,好像透支到底了,跑醫院也檢查不出原因,他努力想要找出問題的源頭。
同時間,因為新一批進場的小農不諳農村的習俗,在地方人士的耳提面命下,2015年他開始帶著新農們祭拜田間的土地公、老大公,讓大家入境隨俗。就這樣又忙碌了兩年,身體狀況還是沒有緩解,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麼事情沒有處理妥當?在宮廟主委的介紹下,他找到一位羅東的師姑,師姑一看便問他做什麼工作?和土地公有什麼瓜葛?為什麼後面跟了一堆土地公?青松這才想到他曾經想要做一張地圖,把每塊田、每個小農編號,每個人繳多少錢、拜哪些土地公,一一詳細記錄,但拖了兩年這件事都沒有做完,於是他回家後著手把每一塊田的責任歸屬釐清,為土地公做一個清楚的帳冊,花了三天的時間和小農們在田邊交接。說也神奇,就在這件事情完成之後,隔天他感覺整個身體都鬆開了,他笑說比看醫生吃藥還快。
因為這件事他明白了:「和小農們一起租田,一起種地,一起進村子,就是生命共同體,這條路必須要一起走下去,不可能只有自己好就好。」
青松集結附近的小農一起辦市集,他認為大家要共好,農村才會好。

在宜蘭賣「生活」
青松明白他既然扮演了這個公共的角色,就是一個天命,他從老地主的手上把土地移轉過來,召喚了一群友善耕作的人在這裡集結,改變了整個農村生態,這件事要怎麼延續下去?開店、開公司還是成立團體?當時他還不清楚要做什麼、怎麼做,只知道要先把人聚集起來,他和早期就開始一起打拼的夥伴楊文全、曾文昌租下一棟兩層樓的老屋,花了半年的時間把空間整理起來,這件事情吸引到宜蘭一些在地年輕人的興趣,他們其中有半農半X的,有做文創事業的,有開獨立書店的,也有文史工作者,每個人有不同的專長領域,共同點是在宜蘭深耕,對宜蘭的未來有些想像,於是就在2019年一次腦力激盪的談話中,拍板成立了「慢島生活公司」。
一棟兩層樓老屋成為「慢島生活」的基地。
「慢島生活」可以說是一個邊做邊塑型的公司,更像是一個資源整合平台,存在著各種發展的可能性,他們舉辦慢島生活論壇,也接待國外的參訪團,更開辦「慢島學堂」,為對農村生活有想像的人打開一扇友善的門。慢島學堂第一期就收了11個學員,長達半年的學程,每週六讓有興趣體驗農村生活的人自費前來共同參與農事,在這11個學員當中,有9個台灣人、1個香港人、1個馬來西亞人,青松從學員身上看到原來生活在台灣當一年的農夫是有吸引力的,甚至他們願意為此考慮人生轉向,移民宜蘭。
回顧青松一路走來的農村生活實驗,第一個5年他證明了穀東俱樂部是可行的,第二個5年他發現農村後繼無人的問題,第三個5年他成為新農進場的引路者,第四個5年他把大家的力量集結起來。接下來他要在深溝「賣生活」,賣美好的台灣農村宜蘭的生活。
宜蘭放眼整個台灣,它的地理位置很特別,和台北隔著雪山隧道,但與大台北都會區僅是一個小時車程的距離,比起花東它的可達性高,比起西部又可以遠離台北的勢力範圍。這對都市人是很大的誘因,甚至從國外來的朋友,不管短租或長住,也可以很快去到台北,然後搭上飛機回家。「降低大家進入農業耕作的門檻,在這裡發現自己也能夠從事生產,然後開始思考在這邊生活的可能性,才有可能讓農村重新活化起來。」青松說。在他眼中,宜蘭是距離世界最近的農村,青松所勾勒的未來是:「讓深溝村變成世界看見台灣新農村發展的一個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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