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V.香港「馬寶寶社區農場」
坐小貨車離開十日町,穿越一條又一條隧道,前面不遠處便是松代市。公路旁一條小岔路伸入一片棚田(梯田),地勢最低一塊稻田盡處,豎立一個鐵鑄的巨人。越後妻有藝術祭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是德國藝術家Thomas Eller 的作品。好像一個見證,大自然可能重新把這個農業小鎮吞食。把土地還給自然吧,如果我們用不著的話。我在心裏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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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我開始在日本越後妻有的松代市進行一次種植計劃,一直到當地秋收後才會完結。應大會的要求,除了種植蔬菜,還有水稻;需要用自然永衡/perma-culture的概念實踐。我多次在不同場合,聆聽整個藝術祭總策劃人北村富朗先生談到十多年來,在越後妻有策劃戶外藝術祭的歷程。他年青時搞社會運動。後來看到農村的凋零,用術藝作為切入點,希望被城市遺忘的農村和老人可以得到快樂和關懷。搞了十多年了,純藝術/Fine Art 的路似乎行不通,藝術的概念和空間需要擴闊。他聽到香港的「馬寶寶農場」用堆肥和廚餘回收連結社區,跑到粉嶺去看。看後,他很精準地說,在香港,這是很了不起的方法,但在日本的松代,行不通的。站在松代市6月天的雪堆上流著汗水,我不得不配服北村先生的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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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香港自留的種籽到松代,一方面種植,一方面送給握過手的農民長者。4月初在淒風冷雨中搭了一個塑料溫室,跟當地的農夫前輩用他們的方法陪育水稻秧苗和其他作物;溫室外是十二呎高的積雪。前輩說,今年的冬天特別長,有點反常;可能5月積雪才會溶解。前輩的預言成真,積雪不急於溶解,直等到5月尾6月初,我們才正式展開農務。而且,2015年是一個偏乾旱的年份,陽光毒辣。我們缺水。
▲稻田雜草和田主的屋。(林自立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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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代市雖說是一個市,但和元朗的錦田在面積上差不多。說到人口呢,兩千人或許會有吧。我住在商店街的盡頭,每天出出入入,難得會遇上一個人。大部份的商店,也從來沒有開門營業。大多數市內的居民都是半農半×,每戶都有一公頃土地或更多,主要種植水稻。2014年秋天,工作人員帶我找農地,在山坡爬上爬落,到處都是棚田。現在市政府將棚田作為一種農村人文風景來保育。看慣大陸梯田那種磅礡的氣勢,面對零星散佈的棚田,並不覺得感動。我問當地農民,農田如何分好壞?農民說:缺水、機器上不到的田地,就是不好。在松代轉了兩天,找不到合適的田塊。最後,我對工作人員說:把沒有人要、最難種植的田塊給我吧。其實,面對完全陌生的文化與種植環境,我對前面的風景一無所知。心想,在香港經歷過最不友善的環境、質素最差的土壤,祇要緊隨當地人的身影,應該可以種出一點成果吧。松代市位於越後妻有,是日本最出名新潟米的產地。與最出色的稻農一起種植水稻,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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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了四個在香港留種的稻米品種到松代,另外十多種蔬菜、瓜果的種籽。4月初培苗,5月初秧苗還是三吋長。在寒冷的初夏,戶外的野生植物都拼命在抽芽長葉和開花,惟獨是我們的禾秧好像還在賴床。偷看鄰居的苗圃,將要移種的秧苗都同一個樣子。為了安全起見,我特別培育了當地農民常規種植的品種,買一個保險。我怕香港的稻米,不能適應松代氣候。鄰居菱木先生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農民,作興走過來指點我們在松代種植的各種須知事項。老實說,他說日文,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很努力,反反覆覆,兼及身體語言,何時澆、何時止水,落雨收衫等等。
他的稻田東一塊西一塊,遍佈松代市不同角落。七十多歲老人家,每天駕著耕耘機車代步,爬過一座一座山頭,腳不沾泥的翻土。松代的農民大都六十歲以上,八十歲也不少;平時都是小貨車出入。日本農村雖然凋零,不過大多數老人家的生活都很充裕,物質無缺,心地平和友善。他得知我們的種植不會用機械翻土,難掩一臉失望。他經常獨自駕著耕耘機車經過我們的稻田。有一次,他駕著耕耘機到我們的稻田,看到我們開始用香港帶去的鋤頭翻土。他站在田邊微笑地看了一會,又靜靜地離開。我們笑說,如果我們不在田,相信他會開著他的鐵牛,默默給我們翻土。他真的擔心這班由香港來的農夫種不出米來。
▲鄰居鈴木先生駕著耕耘機車。(林自立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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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決定不給稻田翻土。當鄰居都把田翻好,有些已把六吋長的禾秧用機器插入水田;而雜草開始在我們的水田內爆發。日本水稻田的雜草,可不是香港的野草。我們可以用水淹的方式清除田中的雜草。但是日本的水稻田,就算淹著一呎深的雪水,雜草還是應運而生,密如鴨毛。於是,我們決定翻土。
但我們也從來沒有想過,松代有十二呎深的積雪,可是泥土蓄水。當地有效率超卓的排水系統處理春天大量的雪水,排水系統與灌溉系統是同一個系統。他們絕大部份山地沒有蓄水池。5月尾積雪面積溶化,山地開始缺水,6月是枯水期。我們翻土,稻田的淤泥開始乾硬。翻土難、攤平更難;水份不平均,連插秧也不容易。不容易,不等於不可能;慢是慢一點。6個農夫不停地翻土爬田、加上插秧,整整用了一個星期。更忐忑的是插秧之後,泥土開始硬化。山裏滲出的雪水比小便還要細小。稻是死不了的,這個有信心。但是那些雜草又開始染綠了黃濁的水田。如果不下雨,除草便會很困難。
▲鏟雪。(林自立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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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香港到松代總共有六位農夫。一時間總共開耕約四斗農地,菜地與水稻分開兩個地區。趕完菜田的工作,便要轉到稻田去。稻田插秧完成,對有水沒水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事,立刻轉到菜田。回到菜田,天天望下雨,濕潤一下光酥餅一樣的泥土。天終於下了一場小雨,祇省了一天澆水的工作。稻仍缺水,菜田基本沒有水。之前在附近的去水道找水源,一直找不到。沒有水,種不了蔬菜。不信邪!再找,終於在百米外的山谷,找到緩慢而穩定的水源。依山坡築好引水管道,田地上設計好5個臨時的蓄水池。在沒有電力的山谷,當地可以找到惟一的澆水用具,是園藝澆花用的五公升澆水壺。
就這樣,一生中第一次,用這些小玩具給兩斗菜地澆水;每天兩次。需要有苦中作樂的精神。蔬菜田下方仍有水稻田,使用另外的水源。七十歲的老農夫人很好,久不久走上田給我們送糖。他指指眼睛,指指糖果,意思是對眼睛很好的藍莓糖。然後說:唉,你們耕的這塊地呀,現在沒有甚麼;種出作物,夜晚啊,牠們就會開派對啊。我們微笑地說: 謝謝提醒。第一步,先要種出作物來,才有資格一起開派對呢。
▲偷看鄰居的苗圃。(林自立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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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中,松代開始下雨,農夫趕回稻田踏草。雜草之茂盛與進度之緩慢也是歷史性的,農夫的堅持也是史詩式的。似乎說的誇張。在松代,事事用石油化工來解決日常的農務,這種人工踏草的風景,已在上世紀70年代消失了。1960年代起,日本就全面推展農業機械化。成功背後,剛好不是農村的繁榮,而是凋零。年青的,都到東京討生活。剩下老農夫婦守護農田;生活成功,精神卻越來越淒清。松代有6個月的雪封期,12呎厚的積雪;不少老農人在安全而溫暖的榻榻米房間自殺。
現在誰人不說日本農業現代化了不起?沒到過日本農村的人,根本看不到科技與石油,如何給農村來個溫水煮蛙,慢性自殺。當然,我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史詩式行為藝術,應該沒有能力感染當地的老農夫。那天,送藍莓糖給我們吃的老農夫,其實剛好給小小的稻田噴過農藥。微風也沒有的清晨,天空的霧氣仍在。煙霧一樣的毒藥,像失敗的狼煙,在杉木林內形成一個很有份量的集結……▋
▲乾透的田。(林自立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