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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宋竹枝詞之自然書寫與人文風情(上篇)

壹、由民歌俚曲到風土載體
在中國傳統文學領域,竹枝詞由俚俗的民間歌謠,雅化為書寫風土的詩歌載體,千餘年來這種能歌、能舞、可記述的作品,普受關注與喜愛。歷代論者對於竹枝詞之文體屬性,往往存在認知差異。有人認為竹枝詞並非「七絕詩體」,因為如果是七絕,理應在一定程度上講究格律,然而歷考現存竹枝詞作品,絕大多數缺乏嚴謹格律;也有人認為竹枝詞亦非「歌謠」,否則其句式應更為自由開放,然而現存竹枝詞,卻絕大多數是七言四句形式。對此一問題,應自竹枝詞的源頭論起。
「竹枝詞」原稱「竹枝」,本為流行於巴、渝、楚地之民間歌謠,並非指詩歌形式。這種民間歌謠原義,可由皇甫松六首〈竹枝〉略窺端倪。按皇甫松(生卒年不詳-約西元859年在世),為皇甫湜之子,自稱檀欒子,生活年代應在晚唐。其〈竹枝〉有云:「芙蓉並蒂(女兒)一心蓮,花心槅子(竹枝)眼應穿(女兒)」。有「竹枝」「女兒」之和聲,由此可知「竹枝」立名由來 。
其實早在杜甫詩中即已提及「竹枝歌」。按杜甫〈奉寄李十五秘書(文嶷)二首〉其一有云:「避暑雲安縣,秋風早下來。暫留魚復浦,同過楚王臺。猿鳥千崖窄,江湖萬里開。竹枝歌未好,畫舸莫遲回 。」所謂「竹枝歌未好」,似指此歌之俚俗,未足以此多作留連。然而根據後唐.馮贄《雲仙散錄》所記:「張旭醉後唱竹枝曲,反復必至九回乃已。 」由張旭之酣唱竹枝,則似乎與杜甫負面觀感迥然不同。
竹枝詞的聲情究竟如何?詳參白居易〈聽蘆管〉,則能窺其一斑。按白居易詩如此描述其聆曲感受:「幽咽新蘆管,淒涼古竹枝。似臨猿峽唱,疑在雁門吹。調為高多切,聲緣小乍遲。粗豪嫌觱篥,細妙勝參差。雲水巴南客,風沙隴上兒。屈原收淚夜,蘇武斷腸時。仰秣胡駒聽,驚棲越鳥知。何言胡越異,聞此一同悲。 」由此知「古竹枝」風格幽咽淒涼,調高聲小,細妙可人;以竹管樂器觱篥作為演奏樂器,其聲情悲切,以致無論南人北人,一旦聆聽,無不感動。
就現存史料來看,唐人吟唱竹枝的方式有聯唱、齊唱、獨唱、對唱、接唱等不同方式。其演奏水準和演唱技巧也有提升。不但有一般庶民的吟唱,甚至出現專業歌手「巴娘」、「竹枝娘」進行職業演出。竹枝詞文本形制有二句體、四句體;每句有五字、有七字。唐宋之後,較少二句體,七言四句成為書寫定式。
中唐詩人劉禹錫為「竹枝詞」發展過程的靈魂人物。然而早於劉禹錫70年之顧況,已有類似作品 ,只是未曾以「竹枝」為題名。丘良任《竹枝詞紀事》謂:「夔女巴童唱竹枝,劉公按曲譜新詞。變風變雅風謠體,吟出千年萬首詩。 」正道出劉禹錫在竹枝詞發展上的地位。
馬穉青在《竹枝詞研究》說得好:「《竹枝》先本巴渝俚音,夷歌番舞,絕少人注意及之。殆劉、白出,具正法眼,始見其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豔,乃從而傳寫之,擬制之,於是新詞幾曲,光芒大白,於文學史上另辟境界,其功績誠不可沒焉。」 這個說法已是學界共識。
竹枝詞在文類混淆方面,晚近學者已經作了一些釐清,值得參酌 。據劉怡伶之考析,現存竹枝詞無論是近體詩、樂府詩或詞的形式,或以圩丁詞、櫂歌、漁唱、欸乃、舫歌、市景詞、雜事詩定名,均已納入竹枝詞,如此,則無「詩體混淆」之虞。此外,不論是「在地人」的「在地書寫」或「非在地人」的「在地書寫」,均視為瑰寶。當竹枝詞從「專名」變為「通稱」,由口頭傳唱、變成文人書寫,竹枝詞無論內容及形式發展,均呈現多樣發展。尤其新的事物、新名的相、新觀念、新民情進入竹枝詞;「本文夾註」成為寫作常態。雖然如此,以寫實筆法,書寫山川人物、百業民情、歲時風俗,則本質上並無太大改變。
總體而言,竹枝詞本為民間歌謠形式,受到文人注意時,又多表現邊地風情,於是有「蠻俗」、「夷歌」、「俚詞」、「其聲傖獰」之評。劉禹錫、白居易借用傳統竹枝體自造新詞,以平易自然的風格,影響文人創作。引起歷代詩人爭相模仿,演變成專寫各地「自然風土」及「民情風俗」的詩歌載體。
貳、由風土書寫到文化認同
歷考唐以來竹枝詞作者,無不以充滿感性態度紀錄各地風土,此種寫作態度實即表徵詩人對在地文化與生活方式之欣賞與認同。試想:詩人如非對在地生活懷抱感情,如非「久滯他鄉成吾鄉」、「人親土親鄰更親」,豈能寫出精彩的竹枝詞?
在地文化之研究,強調地區性與殊異性。竹枝詞雖是簡短的詩篇,而且是從詩人個人視角出發,但因竹枝作者親臨實境、貼近生活底層、記錄的是最真實的印象,所以,與在地文化關係之緊密,無庸置疑。
前輩學者雷夢水、潘超、孫中銓、鐘山等編《中華竹枝詞》六卷,(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12月),在編選之前,已注意分地、分區的需要。就其編目來看,第一卷包括京、津、冀、晉、內蒙、遼、吉、黑等地。第二卷包括滬、蘇兩地。第三卷包括浙、皖、閩、贛四省。第四卷包括滷、豫、鄂、湘、粵、桂、瓊等地。第五卷包括川、黔、滇、藏、陝、甘、青、新等地。第六卷則收錄了台港澳、其他地區、附錄海外竹枝詞。
從這六冊的目錄來看,「區分地域」正是此書的特色。這種分區收集方式,類似上古「采詩以觀民風」之精神,可以完整集中呈現在地風情,無疑是紀錄各地風土的寶庫;就文獻保存而言,分區收集也比較有可能去蕪存菁,體現文學總集的價值;對於研究者而言,有機會深入而集中地考察各地民風,並且作為創作的借鑑。
由於不少竹枝詞作品兼具文學作品與地方史料的「雙重性格」,亦即竹枝詞作品也包含豐富的歷史資料。晚近學界研究竹枝詞,已不僅視為文學作品,更從歷史視野尋繹竹枝詞之歷史與社會意蘊。
王振忠先生在一篇網路文章〈歷史學視野中的竹枝詞〉,表現得最為清楚。這一篇文章原本是評介王利器、王慎之、王子今合編八冊本《歷代竹枝詞》而作。王振忠根據顧炳權先生的估計,認為全中國竹枝詞專書約一千種左右,詩篇總數超過十萬首。其中以北京、上海及江浙一帶,為高產量地區,單單三地的竹枝詞書目,就已在百種上下,總數各有萬首之多 。
王利器等編《歷代竹枝詞》與雷夢水等編《中華竹枝詞》最大之差異在於前者按年代排列,從中可以清晰把握從唐、宋、元、明迄至清末竹枝詞的發展脈絡。就王振忠之考察,入清以後的竹枝詞作品,雖不乏文人借題發揮、抒發個人情感的題材,而從竹枝詞內容來看,反映出兩種趨勢:
一是竹枝詞涉及地域愈益廣泛,內容也更加多樣化,作者不僅來自全國各地,而且域外的竹枝詞也層出疊現(除了《歷代竹枝詞》中收錄的少量外國人的竹枝詞外,還有如日本人的《日本竹枝詞》和朝鮮人的《海東竹枝》等竹枝詞資料匯編)。二是竹枝詞寫實的成分愈來愈高,詩注部分的分量明顯增加,其總體趨勢則是愈來愈貼近民眾的日常生活,因此,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來看,清、民國以后的竹枝詞尤其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
當竹枝詞涉及的社會面越來越寬廣,詩篇內容越來越複雜多樣。作者對當地風土民情、古蹟文物所作的紀錄,儘管出自個人視角,卻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在地文人熟悉地方事務,其作品固然更具真確性;非在地文人,如果同樣瞭解在地人文,熟諳地方掌故及民風土俗,他們以「觀察者」身份所作的紀錄,同樣有助於的區域研究。
雖然如此,竹枝詞畢竟是一種文學作品,歷代作者無不以生花妙筆,書寫山川、盛景、交通、地理、古蹟、文物、鄉野、市廛,正是這些美妙的內涵,吸引萬千讀者;此外歷代作者或以竹枝詞借題發揮、諷諭政事、抒發感情,或者如實紀錄民情、歲時風俗、宗教信仰、民間娛樂圖景,同樣深刻感動後人。
參、唐宋竹枝詞之自然書寫
竹枝詞之所以動人,是這種作品記錄大量異鄉邊鄙的自然圖景以及雖然陌生、卻別具興味的民間風情。作為一種風土詩歌,詩人多半以特定地區為範圍。例如劉禹錫貶謫到建平(即夔州),所作〈竹枝詞〉九首,以白帝城、白鹽山、蜀江、瞿塘、巫峽等夔州景點為重心。白居易〈竹枝詞〉四首,也以瞿塘、巴東為範圍。李涉〈竹枝詞〉四首,寫荊門、巫峽、石壁、昭君溪幾個地區。
據劉禹錫〈夔州謝上表〉所載,劉禹錫於穆宗長慶二年正月五日抵夔州,擔任夔州刺史。在〈竹枝詞九首〉 引言中,劉禹錫自敘初次接觸竹枝詞,即為里中兒「擊鼓為節」、「吹笛聯歌」、「揚袂睢舞」的演出方式感到驚艷,於是模仿屈原《九歌》的寫作精神、子夜吳歌的浪漫情調,撰成這組作品。
劉禹錫雅好民間俗樂,刻意援俗入雅、以俚語入雅調,使這組詩篇煥發異彩,其內容也幾乎涵蓋後世竹枝詞所有質素,堪稱竹枝詞的典範之作。
先看劉禹錫〈竹枝詞九首〉第一首「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詩中之白帝城,在夔州奉節縣。白鹽山在奉節之東。按《水經.江水注》云:「江水又東,逕廣溪峽,…其上有神淵,淵北有白鹽崖,高可千餘丈。俯臨神淵,土人見其高白,故因名之。」由於白帝城位置高聳、白鹽山顏色雪白,面對澄澈長江,登高覽望,必將觸動鄉情,因而有「北人莫上」之語。
再看劉禹錫〈竹枝詞九首〉第三首:「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詩中敘及瀼西春水如縠紋。由於夔州在瀼水之西,故曰瀼西。當地土人謂山澗之水流通江水為瀼。縠為薄紗,以薄紗描狀春水,正是本詩寫景動人之處。
受限七言四句之體式,竹枝詞作者無法盡情描摹自然風光,只能定點素描,綜合來看反而發揮畫龍點睛之功能。吾人如將第二首:「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之「山桃紅花」;第三首:「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之「朱樓新雨」;第四首:「兩岸山花似雪開,家家春酒滿銀杯。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宮外踏青來。」之「山花似雪」;第八首:「巫峽蒼蒼煙雨時,清猿啼在最高枝。箇裏愁人腸自斷,由來不是此聲悲。」之「巫峽蒼蒼」、「猿啼高枝」,這些點染春光之片段相互連結,反而構成更為綺麗的夔州圖景。
再如劉禹錫〈竹枝詞九首〉第七首:「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敘及瞿塘峽。根據《太平寰宇記》卷一四八夔州奉節縣所載:「(瞿塘峽)連崖千丈、奔流如電,往來舟人為之畏懼。」可知瞿塘峽是長江極為險惡的航段,劉禹錫用「瞿塘十二灘」隱喻人心險惡,其創意令人稱賞。此種寫法,引發宋代蘇軾、蘇轍、黃庭堅等大詩人爭相模仿,紛紛以竹枝詞抒情、諷諭,而不僅僅書寫風土而已。
宋代蘇軾〈竹枝詞〉雖旨在「緣楚人疇昔之意」,其寫作地點聚焦於惠州;另一首〈竹枝詞〉,則以鬼門關特定地點為書寫範圍。黃庭堅〈竹枝詞〉二首也寫鬼門關;李復〈竹枝歌〉十首,寫其往來秦、熙、汧、隴州間事。至於范成大〈歸州竹枝歌〉二首、〈夔州竹枝歌〉九首、楊萬里〈峽山寺竹枝詞〉、〈過白沙竹枝歌〉六首,從竹枝詞之發展,是「以地名入題」之始,當是元代之後,以竹枝專輯吟詠特定地區之濫觴。
茲以黃庭堅〈竹枝詞二首〉對鬼門關之描述為例。黃庭堅貶謫期間,在紹聖二年(1095年)途經鬼門關,自荊州上峽入黔中,備嘗山川陰阻。在詩中對鬼門關,有以下之描述:
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浮雲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八度明。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
詩中以誇張語氣謂:此地「撐崖拄谷」始能前行,蝮蛇都為之生愁;此地之高聳有如「入箐攀天」,連猿猴都為之掉頭,則其寫路途的艱難可知。而且,要行經五十三個驛站,才能抵達京城,則其路途的遙遠可知。在李復(1093年前後在世)〈竹枝歌〉十首,也有類似的描述。如其第八首:「隴山連峰入無際,天畫封疆限華裔。如何谽岈呼中裂,西通朔風邊氣。」以「連峰無際」形容山高,以「谽岈中裂」形容谷深,都萬分驚動讀者眼目。
再如范成大〈夔州竹枝歌〉九首,以「赤甲白鹽碧叢叢,半山人家草木風。」吟詠山川盛景;以「大昌鹽船出巫峽,十日溯流無信音」寫交通地理;以「白帝廟前無舊城,荒山野草古今情。」寫古蹟文物;以「癭婦趁墟城裡來,十十五五市南街。」寫鄉野市廛,皆以簡潔筆觸,描繪當地自然圖景。這樣的寫作方式,對後世作者頗有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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