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靈魂穿越手稿》：凝視雙眼，就能交換靈魂

《靈魂穿越手稿》亞歷斯．蘭德金

*出版社贈書

《靈魂穿越手稿》是澳洲作家亞歷斯．蘭德金的第一部小說，作者有法國與亞美尼亞血統，也曾在美國長住，《靈魂穿越手稿》龐大又多層次的故事架構，多少反映了作者本身多元的文化背景。揉合歷史、愛情、懸疑與奇幻，時間上橫貫十八到二十世紀，在空間上更是觸及了歐亞、大洋州、北美、非洲。萬花筒式的反覆堆疊，繁複精細的圖騰裡充滿巧合，拆散、組合，角度稍微一轉，從另一個排列組合來看又是不一樣的故事。

書籍裝幀師收到老顧客男爵夫人的委託，裝訂一份稀有的手稿，還受到叮囑不得閱讀手稿內容。然而裝訂尚未完成裝幀師就收到男爵夫人驟然離世的消息。男爵夫人的死法離奇，雙眼不翼而飛，顯然是遭人謀殺，而她生前委託的「靈魂穿越手稿」就這麼落入裝幀師手中。這份手稿包含了三個故事：法國詩人波特萊爾從未公開的短篇〈一個怪物的養成〉、作家華特．班雅明傳聞中佚失的遺稿〈幽靈之城〉、還有〈信天翁傳奇〉。沒有人能確認這些手稿的來源與真實性，〈信天翁傳奇〉裡甚至還講述了靈魂穿越、長生不死的故事。裝幀師的妻子發現除了按照原本手稿的順序閱讀之外，根據頁面上男爵夫人的指示閱讀，能讓原本各自獨立的手稿變成一部完整的靈魂穿越史。更詭異的是，「靈魂穿越手稿」裡的記載竟然和男爵夫人的死因有著密切的關係。

現實與虛構世界的交錯

這本書有兩種閱讀方式，除了從頭讀到尾的傳統順序，另一種讀法則是「男爵夫人順序」的跳頁閱讀。男爵夫人順序是作者創作時的最初版本，後來加上的另一種讀法除了讓讀者多了一種選擇的樂趣外，也將原本就真假不分的故事更添了一分神秘：如果裝幀師整理出來的故事是虛構的，為何男爵夫人的死法和故事人物相同？手稿的可能作者波特萊爾、班雅明都是歷史上真實的人物，〈信天翁傳奇〉更是作者蘭德金在一堂寫作課裡聽來的故事改編而成，仔細一看，拿在手上的這本小說，獻詞竟是獻給男爵夫人，難道男爵夫人也真有其人？

《靈魂穿越手稿》層層的後設手法讓讀者在虛實之間搖擺不定：我們不只是在讀故事，還是故事的其中一部分。閱讀本身就是一種靈魂穿越。我們得以短暫的活在另一個人生，從另一雙眼睛看向不同的世界。書中書中書的安排打破了小說創作那道虛構的防線，讀者反過來懷疑自身所處的現實世界和書中的虛構有幾分真實，故事不再只是處於供人閱覽的被動狀態，讓你不得不與它四目交接。

「你是詩人，難道不明白每個人的內在都擁有靈魂穿越的力量？每次直視一個人的眼睛，你難道不覺得內心有股想要更進一步的渴望，強烈到甚至讓你害怕？在上流社會你別開目光，難道不正是因為直視他人眼睛產生的暈眩感？而你之所以暈眩，與其說是恐懼穿越，會不會其實是恐懼想要穿越的渴望？而人類的靈魂難道不是常常渴望觸及另一個靈魂，渴望著穿越靈魂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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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來的故事

在太平洋的一座叫做阿伊提的小島上，島上的居民奉行律法，從小就練習古老的靈魂穿越之術。一旦習得技能，兩個人四目相視後，靈魂就會互換。依照啟蒙程度不同，有清醒穿越和盲目穿越的差別，交換後的靈魂會背負著上一個身體的記憶，也有可能忘記了前世的記憶，從此以新的身體生活。

我叫阿露拉，我是記得的人；你叫克瓦胡，你是遺忘的人。好幾輩子之前你曾經是我心愛的人。我愛你，如同貝殼愛大海，當人們把耳朵貼近我的嘴，聽到的就是你的歌。

律法嚴格規定，靈魂交換最後一定要返回到原本的軀體。然而阿露拉為了所愛的克瓦胡打破了禁忌，和水手朱伯爾交換靈魂，跟隨盲目穿越後的克瓦胡離開了小島，從此開啟了七段不同的人生，與克瓦胡不斷相遇、再次相愛、又再一次地失去對方。被阿露拉偷走人生的朱伯爾則是展開他的復仇之旅，在阿露拉身後留下一具具雙眼被刨開的屍體，提醒她犯下的罪行。

裝幀師在故事一開始便說：「這本書不是我寫的，是我偷來的。」故事從偷竊開始，再以一個偷來的故事做為總結。阿露拉沒有多想便偷走了朱伯爾的人生，開始一場橫跨七世的靈魂追逐。克瓦胡也在不同的身體間穿越，過去的記憶只剩下夜夜的噩夢，他只能靠著寫下故事來保留這一世的記憶。

關於愛

我從男爵夫人順序開始讀，故事一開始班雅明在旅館中寫下他如何在巴黎即將淪陷之際認識麥德琳，並從麥德琳口中知道了阿露拉與克瓦胡的故事。起先他並不相信麥德琳，但麥德琳的奇幻故事讓他漸漸愛上了她：

或許與其說我愛上了麥德琳，不如說我愛上了她說的故事。或許愛的光譜比我們想像的更寬廣，人也可能愛上一個故事、一首歌、一部電影或一幅畫，就像愛上一個人一樣。只不過我們總以為自己愛上的是說故事的人、歌手、演員或藝術家，因為從沒想過自己有可能愛上一樣東西。雖然我知道她的故事是虛構的，卻仍舊相信她說的每句話。

在麥德琳的故事裡，其中一世她是珍妮‧杜瓦，波特萊爾的情人，而波特萊爾不是別人，正是克瓦胡的靈魂轉生。在〈一個怪物的養成〉裡波特萊爾寫下他從艾蒙夫人（阿露拉）那裡得知的故事，並以此手稿作為他靈魂穿越後回憶根據。然而這部手稿最終落入朱伯爾手中，被用來當作吸引阿露拉出現的誘餌，克瓦胡的靈魂再度遺忘。

在追逐〈一個怪物的養成〉稀有手稿的過程中，班雅明開始相信麥德琳故事的真實性。隨著三個不同的敘事交錯，整個靈魂交換的前因後果也漸漸地拼湊起來。男爵夫人的順序讓讀者無法知道現在身處故事的開頭、中間還是結尾，閱讀的經驗彷彿親身體驗阿露拉經過七世後混亂交錯的記憶，也像是克瓦胡嘗試以手稿和聽到的故事釐清前世的來龍去脈。班雅明與麥德琳進行了靈魂穿越，麥德琳以此提醒他曾經「看見自己注視著自己」，他才能在靈魂穿越的混沌之中記得原本的靈魂。阿露拉則是靠著朱伯爾記得曾經的自己，才能熬過再一次的轉世。

因為我是世界上唯一真正了解他和他內心祕密的人，所以他給了我始料未及的東西：寬容。寬容加上寂寞就變成了愛。我同時也在他身上找到慰藉，也漸漸愛上他，就像愛上拳擊對手、獄友或頑皮的孩子，明知道那很危險、痛苦，甚至是不對的，但還是愛了，因為認命、不甘心或由不得人。

朱伯爾是阿露拉愛上的第二個人。在一次轉生中這兩個死對頭成了好友，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分卻不戳破，因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靈魂在多次轉生後承載的重量與孤獨。這一份愛，和與克瓦胡的那份純真自由的愛不同，是阿露拉歷經失去一切—她的摯愛、她的信仰、她的家鄉還有原來的身份—後唯一的慰藉。

靈魂穿越，自我凝視

看到故事尾聲的時候，我一度很疑惑阿露拉為什麼無法與朱伯爾做個了斷，不然照朱伯爾報復的邏輯來說，阿露拉只要和朱伯爾再度交換靈魂就可以停止無辜的人受害。但阿露拉就是朱伯爾，朱伯爾就是阿露拉，兩人的靈魂已經密不可分。朱伯爾當時是被阿露拉盲目穿越，只從族人口中得知她曾是朱伯爾的事實。靈魂穿越後會繼承原本身體的記憶和個性，這麼說盲目穿越的朱伯爾應該只會有阿露拉的回憶，難道從他人口中聽到的故事真的能造成朱伯爾持續百年的恨意嗎？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不也是在〈幽靈之城〉這篇手稿看到了故事讓人擁有愛的力量？這場復仇究竟真的是朱伯爾本人的意志，還是阿露拉為了被剝奪的人生、被迫放棄的律法和信仰而對自己展開的報復呢？當初她盲目穿越是為了「維護律法和與克瓦胡之間的愛」，卻反而「褻瀆了律法」因而痛苦不堪。也許阿露拉最害怕的就是她自己，害怕她繼續不可控制地做出無法挽回的傷害。

在〈信天翁傳奇〉裡阿露拉寫下最後道別的話語，依舊為了她竊取其他人的生命而充滿悔恨，然而我們一開始就從男爵夫人的慘死事件中知道穿越還在持續著。「我凝視的是我自己的臉，我自己的眼睛，而我的臉也凝視著我。」在無數的靈魂穿越裡阿露拉朝深淵中回望，看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