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與想像》(偶然と想像, 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是我第一次看濱口竜介導演的作品,為三部短片集結,除了片名,角色與情節之間看似毫不相關,導演以大量對白敘事、調度角色之間的關係、情感與意向,卻奇妙的能彼此互文、解讀:透過人物行動與當下的選擇造成錯位,在這樣的偶然裡達到共享,卻又以無可預測的隨機塑造命運(Fortune),奇妙的造成輪轉的結果,令人看完久久難以釋懷,只能以一點文字記錄偶然蒐羅與想像凝聚的集結。
(以下筆記有雷請慎入)
已知與未知-〈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
「我們沒聊色、也沒肢體接觸,只是聊天就有種『用對話在愛撫的感覺』……不過我說真的,那天要上床也可以,我第一次對剛認識的人有那種感覺。」
如果戀愛的美好在於從已知想像未知、對未來懷抱希望與想像的「魔法」,那麼「分手」或許就因為已知對方不能滿足自己,所以必須去尋找新的「未知」。但若自己的「已知」卻帶給別人極致未知與想像的「美好」,又該如何反應?
當芽衣子聽著死黨繼美與網友一見鍾情,但因對方「被前女友劈腿」而沒接球,從細微資訊察覺那個令好友沉浸曖昧與未知喜悅的對象是她分手二年的前男友和明。兩人告別後,芽衣子讓車前行了一會,掉轉原路去找對方,明明是打烊的時間還是習慣從旁邊的樓梯上樓,兩人在對話當中彼此試探與攻防──芽衣子試著拉回這兩年的距離,確認「現在」的資訊,而和明一直試圖抗拒和趕她回去。芽衣子確認和明對她依然存有舊情,卻又在對方試圖擁抱她時告訴他(同時也是自我預言):繼美會直接消失,而她仍可能不會屬於她,他可能兩頭落空──但還來不及確認什麼,在森田小姐返回時醒覺,轉身離開。
「妳為什麼總是用那種方式傷害我?」
「我不知道,可能還喜歡你吧。我從小就忍不住會欺負心儀的男生。」
「我只懂得傷害我愛的人……可是愛應該給人帶來幸福才對。」
漫長的對話活生生地展現了曾有過情感與默契來「傷害」的過程,芽衣子的話語與動作(無論是她接近-和明躲避,或和明接近-她繞開)並非祇是難捨或情不自禁,而更像是在藉由對話來找尋一個還不知道會是什麼的答案,同時探伺這樣的關係是否能有所改變──是否能比繼美多得到一點什麼?是否能回到曾經最相愛的時光?芽衣子曾問和明為何喜歡她,和明回答「你很誠實」而且總是試圖理解她在想什麼──芽衣子可以誠實說出和明在性方面不能滿足她,責怪對方逼問她,不給她「尋找答案的時間」只能輕率地回答「想跟有錢人做愛試試看」再以劈腿為她定罪──一如其所自言,芽衣子不確定自己要什麼,兩個人她都想要,跟繼美在一起時嫉妒她,跟和明在一起時嫉妒他;和明則是害怕受傷,習慣保持距離,覺得芽衣子從不屬於自己,也喝斥自己與繼美不屬於她──兩人彼此嫉妒(與繼美擁有的時光),卻又因對方不願屬於自己而動搖、拉扯──言語讓心中奔湧的感情意向有了一個出口,芽衣子除了和明之外無處可訴,這是她來找他的原因,卻沒有方向,誠實讓她無法答應任何事,於是回到原點──和明察覺到這點,因此在同事返回質問後,他沒有再追出去──畢竟既然被火燙過,過了兩年還未傷癒,自然會選擇停止撲火。
從對話中可知,兩人確實有過一段相愛且幸福的時光,然而芽衣子的誠實,是對自我的慾望;自覺是「瑕疵品」則使她習於用傷害來確認自己受到重視,以及和明(即使曾經努力過也)無法理解而在劈腿發生時急於求得一個答案,讓兩個人走向分手的命運。這讓我回想起第三部〈再一次〉裡,夏子問彩(其實要問的是美香):「你現在幸福嗎?」她因與初戀情人分手後察覺她的無可取代,才拚命地希望能再遇到她,傾訴當年說不出口的話,確認內心那個因對方而破的洞能因此相連;但對芽衣子而言,她對和明的難以放手不僅是因為舊情(同時也確實帶來傷害,所以若非偶然發現她絕不會回去找他,分手後也不曾想起他),也包括她並沒有得到想要的幸福──夏子的愛雖有膽怯,卻更包含為對方著想的溫柔,當初的願意放手卻成了最深的遺憾;芽衣子如果都須從傷害裡確認對方的愛,當對方已能防禦她帶來的傷害,不再輕易為其左右時,就證明了對方的這份感情早已產生了抵抗力(畢竟結果早是「已知」),她也能從和明沒追上來知道:她終究沒有被選擇。於是再次與繼美在咖啡館偶遇和明時,她想像當她說出和明想聽的話(卻已經太晚,以致虛假得像錯置的偶像劇台詞,連她都已知和明不會相信)會有什麼結果──結果是和明去追離開的繼美(未知),兩邊都失去的她被單獨留了下來。
想像來自對未知的希望,如果一同破滅,那麼退場就是最好的選擇──即使和明沒追上來,她也不會失去──畢竟離開的至少能留下遺憾、懷念與不捨,畢竟和明與繼美的愛情還在未知,還在施工,還有期待;而她這個綠葉紅花的已知裡,還能選擇這個新角色是否要繼續下去。
虛構與真實-〈敞開的大門〉
同樣是對自我的誠實,所慾與所得的不同,自能造就不同的宇宙。擅長從女性關係裡獲得好處(包括原本答應只要出席就給學分的荒木教授卻因懷孕回家待產以致無法履行承諾,不得不去修瀨川的課)、擅長傷害孤獨者與下跪哀求的佐佐木,由於四年都無法從瀨川教授那裡獲得法語學分而必須留級,原本內定的電視台職位也丟了。五個月後,瀨川教授的小說獲得了芥川賞,已婚的床伴奈緒拿出教授的得獎作品將其中情色的描寫給佐佐木看,激發了他靈感,半央求半威脅地讓她去誘惑瀨川教授,以取得醜聞好使教授身敗名裂。
「我喜歡這一頁的敘述。」原本懷著誘惑意圖的奈緒念著真心喜歡的情色段落,過程中試著將門關起來以求確認;瀨川教授卻是始終堅持敞開著門,讓自己保持開放與流動──以文學象徵來看,這段的攻防一度像是「意圖主義」(從作者身上確認唯一的答案)與「反意圖主義」(我的意圖並非答案,而是開放性的給予讀者歧義解讀的空間)的對決,即使是私密的情節,也能在不同人的閱讀中得到歧義性與寬容,而非僅被自己的意圖甚至慾望左右。當奈緒問著:「這段你為何要這樣寫」,瀨川教授回答「這是文字本身的意志,文字的配置會彼此影響,互相呼應,通過我的檢視就會被留下來」,彷彿是一種客觀的、帶有距離的觀看,寫作者為文字、為感知到的真實所驅動;但寫作者終究是肉體凡身,那所感知到的真實同樣必須親身感受,或由親身感受裡索取,「創作必須盡可能利用自己的弱點」。被朗誦的片段雖然從字面上可歸納於情色的描寫,是出於「配合讀者的喜好,好讓讀者保持興趣翻到最後一頁」的意圖,甚至可能在評審眼中「拉低了全書的水準」,但從那單純的描述裡,就足以感受到這是兩位孤獨者各自獲取快感(卻毫無情感交流)的短暫交會,藉由(文字裡的)性(器)的接觸各取所需;而與內容相反的是,從奈緒的聲音,從瀨川教授的文字裡,兩人各自交換了「喜歡這段的讀者」與「誠實的創作者」的真心,在敞開的空間裡進行最私密的心靈交合──就像〈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裡所言:「用對話在愛撫的感覺」──愛撫的不是肉身,也不純然是慾望,而是孤寂:那份孤寂是奈緒表面上意圖勾起卻失敗的性慾,以及「自我」想被肯定的渴望;也是教授(似乎)從未被接住(無論是現實互動或文學寫作)的性慾,以及在奈緒投入而認同的唸誦中,自我被肯定的渴望──因為自我得到肯定,而使性慾得到了滿足。
對於創作者而言,比起做愛,這才是一生難以獲得、更不可能複製的體驗。所以我能了解為何瀨川教授去把門打開以求延續,為什麼他想要那段的錄音,為什麼在奈緒開口之前,他從未想到拿那段錄音去自慰──大概只有某些創作者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比起未知的刺激,已知而孤獨的缺口只會看到缺口,缺口無法帶來衝擊性慾的想像。
這樣真誠交流的時刻能使人誠實,奈緒終究吐露了她原本的企圖,瀨川教授卻寬解了她:
「有時候光活著就會被討厭,不需要理由。但是我不會因此改變我自己。」
「如果身邊的人否定你的價值,請記住要抵抗,不要讓社會的標準來衡量你,你必須珍惜只有你自己清楚的價值,孤獨自處很不容易,但這是必要之作為。你珍惜的價值總有一天會在意外之處鼓勵到別人,那種狀況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發生,但是不做的話會變成『不可能』發生。」
時隔二十年才終於能創作的瀨川教授,給予了奈緒這樣的鼓勵,儘管奈緒回以:「老師是因為才華得到社會認可了,所以才有資格說那種話吧?」教授只能苦笑著說:「可以這麼說。我多希望是在得獎前跟你這樣對話──但如果我沒有得獎,你也不會來找我」──這樣的偶然卻也一語成讖,因為奈緒的失誤,檔案與修改成不那麼「沉重」(卻像意有所指的輕浮)的道謝誤傳送給行政部佐川(Sagawa)教授──原本有意陷害的心機,因為偶然成為一份貴重的禮物,卻也因為偶然,成為確鑿的罪證,讓教授不得不辭職,讓奈緒不得不離婚。
教授這樣鼓勵奈緒「你敢踏進無法用言語定義的未知領域,簡單而言就是能獨立思考,自由行動、不受框架約束,這點在日本社會很難做到。」奈緒的偷情與色誘,是下意識的自我實現和對這個孤立她、不認同她的社會進行挑釁──只是「做自己」,究竟能否成為有意義的價值?價值又由誰來決定?這有如魔法的靈光、無法用言語定義的未知領域,即使在敞開的大門中能夠流動而存在,也只因為沒有人注意──當它被注意到時,仍然不可能獲得見容,一如不讀書的佐佐木對文學不屑一顧,卻成了藝文部編輯(呼應了「好讓讀者保持興趣翻到最後一頁」的必要),還即將結婚,已成功被收編為社會的正軌。奈緒當初誘惑教授,與其是應許佐佐木的要求,不如說是屈服於被威脅的孤寂,在佐佐木的卑劣當中,想要拆穿(想像中)瀨川教授的假面具──卻得到始料未及的理解、面對自我的機會,同時讓他們二人又再度身陷不被理解的孤寂。不過,始終堅持孤獨自處卻又讓生命保持開放性的瀨川教授,不過回到原本的孤獨自處而已;而看似一無所有的奈緒,不就代表了無可不為嗎?擁有了職位、社會地位和未婚妻的佐佐木,一開始試圖得到奈緒的聯絡方式未果,奈緒在最後卻主動表示願意給了名片和親吻──先離開的人會留下背影讓人眷念,誠實面對自己一如敞開公車大門的奈緒,反而擁有了左右佐佐木的力量與可能性。「教授寫書,我校稿,由你出版」看似黑色幽默的自嘲,若以奈緒連結與平衡,或許真有可能發生。
鏡面與自我-〈再一次〉
〈敞開的大門〉裡魔法的靈光,被一封寄錯的電郵透露隱私而遭到歪曲;〈再一次〉的偶然卻是在網路停擺的情況下,想要尋找初戀情人的夏子參與了同學會未果,返回前在仙台站與彩錯認彼此是高中時代放不下的人,卻又因錯認而將對方想像為遇不到的對象,訴說了自己說不出口的話──與其是在向錯位的對方傾訴,不如說像是面對鏡子,面見當年/現在不敢面對的真我。
「我只愛你一個人。你也許可以選擇別人,但是我無法。選擇我會讓你的人生走上很艱難的路,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選擇我……這句話我說不出口。我應該冒著害你受苦的覺悟說出來的,這才明白我們的人生不怕那點煎熬,我想你現在的人生也跟我一樣,破了一個洞。」
「明明以前有能力實現夢想,回過神來卻浪費了大把光陰。我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滿,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而且再多奢望什麼也不好。可是……沒有任何事讓我有熱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放任時間……漸漸扼殺我自己。」
同樣是對著想像的對象告白,〈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裡芽衣子的像是偶像劇或純愛故事高潮台詞的集結,夏子的卻像穿梭時空,彷彿能看到當年的她,以不顧一切的神情,拚盡全力地去挽留初戀對象;而總是回應他人期待的彩(如被夏子「彷彿認得她」的眼神吸引,邀她去家裡坐,提議夏子把她當成美香),卻像瀨川教授、像奈緒孤獨自處的對影,在帶給別人勇氣的同時,卻失去了追求自我的勇氣──彷彿我們每次都做了選擇,那個選擇卻對自己愈來愈陌生。在這偶然的錯遇裡,她們用想像中的對方來尋回那個不知不覺在時光中遺失的,和「那個人」在一起時,想要留住的自己──畢竟她們錯遇的,正好是她們心中想像的、那個在無網路時代、無法事先調查與確認的人,在想像的鏡面裡,映現的是曾經不敢面對的自己。面對曾經愛過的人,自己過去的模樣會經由對方對待你的方式釋放出來──或者遭到歪曲;但由於錯認的是理想中的對方,也就能提取理想中的自己,在這樣的偶然之下,面對的是回憶的鏡射與想像。夏子面對的是對愛的膽怯,彩面對的是對生命的熱情──所以片末是她重新爬上樓梯,告訴夏子「她」的名字叫「望美」──當那些難以言詮的感受能用文字語言固定下來,就能在焦慮困惑的泥淖中獲取些許的安慰,和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和〈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與〈敞開的大門〉稍有不同的是,〈再一次〉更明確地讓那些破洞的缺口,有了修補的機會。正因為偶然(卻出於她們動機與性格的必然)造成的陌生,反而更能接受那份無飾的真純,在鏡面塑造最理想的自己──這是比起已知,更能從未知得到的魔法與虛幻。或許這就是一部好電影帶給我們的旅程:偶然出於行動造成的必然,致使角色在進行選擇的同時,利用想像來創造與詮釋──那是他們的命運,既不自主,也不可抗力,卻又能經由慾望與行動,進而改變方向,創造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