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流落荒島,你會帶上什麼道具?火柴、瑞士刀、還是上好的Gortex登山裝?看完這部片,你很可能跟我一樣改變心意,帶上一整罐,「安眠藥」。1987年解嚴後從美國返台的黃明川導演,繼《
西部來的人》之後,端出第二部獨立製作—《寶島大夢》。與前作相比,本片從子尋父變成父尋子、場景也由東部航向離島,鎖定那軍事戍守的前哨站,呈現出戰爭與和平、戒嚴與解嚴之際,島上軍民最混亂無根的幽魂狀態。生活聊賴、慾望暗湧,沒有人扎實肯定地活著。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一切,再也模糊難辨...。
(有雷慎入)
軍事之夢,將醒未醒
在這座遠得要命的孤島上,一片荒蕪。丘山、狂沙、野溪、密林,唯有大自然,才是最有存在感的住民。然而落地生根的不只自然,還有一個村落、一座軍營,以及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家國理想。所謂理想,在國共對峙的年代,或得倚賴火炮點起微弱燭光,但是當軍事封鎖、威權政治逐漸不合時宜,解嚴之火,終將熊熊燃起。可是,做了三十多年的反攻大夢,真能說醒就醒嗎?
我拍這電影就是一種徹底的否定論,任何人世間發生的偉大事情都即將成為一場夢魘,即將成為你懷疑是否存在的對象。
難怪,劇中角色一個又一個,都像是將醒未醒的幽魂。有的身體漂流,有的,心魂無定。浪子寶島、流浪漢老父與逃兵兒子藝三,像鬼魂般披頭散髮、四處飄移,用「身體」在流浪;反觀衣冠楚楚的軍官營長、大頭兵阿奇、女子康華,卻是形體固著,任由「靈魂」居無定所。但無論哪種漂流,都困在同一場荒島怪夢之中,找不到身和心同時安頓的方法。
本片運用的影像手法,往往回應著夢的「非現實」感。例如,明明是大自然主導的國境邊陲,畫面卻逼仄近似正方,恰似那座孤立的小島。而泛黃色調、粗大顆粒、多線劇情、跳躍剪接,穿插著眼睛雙腳稻草火堆槍枝畫冊的局部特寫...,徹頭徹尾,創造出如夢般的破碎感受。
分不清,真實和夢境的邊界
置身夢境,當事者常常信以為真。國家大夢的催眠下,多數人都被迫作著同一場夢,夢做久了,自然就分不清現實和夢幻了。
比如死掉的黃連長,除了一開始蓋著臉的屍體,全片都像不具形體的魂魄,只以旁白形式存在。直到後來揭曉他早已附身於寶島身上,我們才發現,靈魂一直沒走,始終真實存有。更巧妙的設定,是最後阿奇醒來的那一幕。電影回放著之前我們聽過的眾多角色對白,彷彿他腦中迴盪的聲音,讓他驚惶地舉槍察看四周、找尋聲音的來源。整部片因而迎來終極的翻轉:莫非剛才發生過的一切,只是阿奇的南柯一夢?
失調,作為面對失調的解方
夢,也經常是無限迴圈。美夢也好、噩夢也罷,在被人打醒或自然甦醒之前,我們只有一個選擇:反覆入夢、來回往復,當局者迷地,迷失在「虛幻的真實」裡頭。
症狀最嚴重的,非康華莫屬了。在情人黃連長身後,她旋即投入營長的懷抱,周旋在一個又一個軍人之間,深陷慾望的迷宮。而單戀康華的阿奇,迫於長官們的地位,只能藏起連長的筆記本,試圖從猥瑣的塗鴉之中窺視兩人的情慾,甚至自請留島。島上所有的情愛,原來盡是空虛。
過度失調的結果,終於導向死亡,而且是充滿荒謬的死亡。連長意外卒於無聊的啤酒罐實彈射擊遊戲;營長則因自身虐待傾向,死於本該互相取暖的情愛;而寶島的死,竟始於他跟年長流浪漢互換角色的戲謔之舉。明明全線無戰事,卻有三人領便當。過去的戰場,如今只是換上愛情戰爭、日常意外的容貌,繼續糾纏著人們脆弱的生命。
影片最後,阿奇(似乎?)醒了。那我們觀眾呢?
在《放映週報》同一場採訪中,黃明川說:
你開一個YouTube又可以緊接著開一個YouTube,故事完全不連結,現在的人其實已經在一個不連結的狀態下活得很愉快了,不是嗎?
1994年上映的《寶島大夢》,放在廿多年後的今日,依然切題。對照現在網路佔領現實的綿密糾葛,本片驚人的相似度,令人寒毛直豎。如果說真實和虛像的差別,是時序上的不同,前者連續、後者破碎,那麼當我們一邊吃飯一邊上網、一邊對話一邊滑手機,甚至透過AR、VR整合虛實的時候,又有誰能確保當下的清醒?又或者換個(佛家的)角度看,搞不好人生原本就是一場,華麗但虛妄的大夢?
*《寶島大夢》預告(請拉到1'40''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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