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郃,字儁乂。
這比苟或還難,小時候整套名字除了張都不會唸。
基本上讀音是:張合,字俊義。
郃是中國古代一條河流的名字,離長安有點近,匯入黃河。
原本的名稱應該很單純的只是「合」。
但後來這條河流消失了,於是西漢景帝時,把合水北方的縣城合陽,改名為「郃陽」。
合+邑(城)的意思。
所以漢代之前,基本上是沒有「郃」這個字的。
而東漢也是有些名人取了這個名字。
比方李郃。
不過就是個地名,除非你出生在這,不然何必取這個名?
因為對東漢人來說,郃這個字的意思,是「義」,是「氣節」。
典自《列女傳》,是西漢後期第一編輯劉向的那本,不是《後漢書》裡頭的。
《列女傳》的「節義」篇,有一個出身郃陽的女子。
她的老公跟朋友,一起殺了她的哥哥。
老公遇到大赦回家,才告訴了妻子事情緣由。
「現在妳可以殺我了。」
郃女說:「殺丈夫,不義。侍奉兄長的仇人,也是不義。」
最後把兩個兒子交託給大女兒,自己上吊了。
士人們覺得這個「不虧於義」的行徑,實在太偉大了,就傳唱下來。
李郃,字孟節。
張郃,字儁乂。
雖然「乂」字還有許多其他的釋義,不過看來可以省去了。
張郃的師長,很明顯期許他重「義」。
可惜他還滿辜負了「郃」名(笑)。
張郃是河間人,大概位於今天的山東跟河北之間。
這個地方,原本是黃河南,後來變成黃河北,黃河出海口這一段一直都很有些被記錄下來的變化。
地名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吧。
東漢時期,河間則是青州跟冀州的交界。
離劉備的「愛地」平原還滿近這樣。
張郃也跟劉備一樣,在黃巾之亂中崛起。
不過大家都知道,阿備就是個織席販履的鄉勇。
張郃一登場,就當上了軍司馬。
將軍手下第一副手的等級。
他的將軍是誰?
「漢末應募討黃巾,為軍司馬,屬韓馥。」
韓馥是潁川人,四世三公袁家門生,意思就是靠著老袁家提拔當上官的。
曾任御史中丞、尚書。
他被董卓任命為冀州牧之前,是尚書。
表示什麼?降官。
從這裡可以判斷,韓馥打黃巾賊,肯定吃土。
但董相國非但不苛責他,還給了他皇室宗親等級的州牧當當……
畫面都出來了,韓馥討黃巾,跟董卓應該是同期同戰線。
同吃土,同貶官的患難兄弟。
也就是說,劉備那是出身低,打得漂亮。
張郃這是風光出道,表現不盡理想?
那倒也未必,陳壽有時候寫這一連串,不表示時間連貫。
照上面的路子,韓馥降官要保住張郃這個軍司馬好多年,還跟著一起去當冀州牧?很難。
另一個解釋方式,就是張郃出身也不高,不是曹操那個級別的。
黃巾之亂有功,成為地方部隊的軍司馬。
那韓馥接管冀州,張郃自為所屬。
討董聯盟之後,韓馥跟袁紹鬧翻,最終張郃決定降於袁紹。
這個世道正亂,不是州牧投降,下面的縣令郡守就會跟著投降低。
「馥敗,以兵歸袁紹。紹以郃為校尉,使拒公孫瓚。」
順著思路下來就很好解釋了。
張郃所屬的地方校尉,沒有打算投降袁紹,但張郃整個帶槍投靠,於是被袁紹轉正,更用以對抗公孫瓚。
與公孫瓚的戰役,張郃更是立下不少功勞,被袁紹封為寧國中郎將。
中郎將本來是禁軍將官職。
從打黃巾賊開始,朝廷派出中郎將帶部分禁軍前進地方,就地徵召部隊抗賊。
所以這段時間的中郎將,會更像是太守之上,州牧之下的地方軍隊主管。
寧國也未必就是個地名。
江東確實有個小縣叫寧國,朝歌附近也有個寧鄉,那都輪不到冀州牧管的。
寧國也許只是個頭銜,劉備也發明過軍師中郎將。
不深究。
我們只要知道,寧國中郎將張郃手上的兵權,不會是太守五千兵等級。
這樣的大將,自然也參加了官渡之戰。
然而,張郃數次建策於袁紹,皆不能採。
袁紹更用了郭圖的意見,要求張郃攻打曹操本陣。
張郃硬著頭皮帶隊迎戰曹洪荀攸等,曹操則成功偷襲了烏巢。
正打算退兵,又傳來郭圖在袁紹面前進讒言。
張郃,無路可退,只能投降曹操。
場面話之王曹操非常開心,表示這簡直就是韓信等級來降。
一般來說聽聽就好,但曹操立刻封張郃為偏將軍……這時候,只有曹操一個將軍。
等於是曹操直接讓張郃擔任自己的副手。
曹操對張郃也是信賴非常,讓他自領一軍,上前線攻打鄴城。
鄴城破,事情才慢慢的顯示出不對頭。
曹操留下了兒子曹丕來接收安撫,自己馬上轉頭追擊袁譚。
同時,帶上了張郃。
五子良將中,只有于禁沒參加這次追擊戰。
這個,才是曹操能夠「放心」的良將。
然而,差別已經逐漸出現了。
二袁追擊戰中,徐晃建策降城,得到獨領一軍出擊的資格。
張遼則是像個拚命三郎一樣,無役不與。
而張郃,只能跟在樂進的身後。
待到二袁討平,樂進也退下了戰線。
但由徐晃,張遼,張郃共同參與討伐烏丸。
張郃這一次與張遼共為先鋒,可張文遠是個不要命的瘋子,即使遭遇伏軍,仍然是勇猛無前。
生性謹慎的張郃,就這樣在河北平定戰中,落到了五子之末。
此後,他只能給樂進,給張遼打下手。
即使戰功不下於人,在曹操真正能夠放心的小圈圈武將中,張郃已然是個圈外人。
直到遇上了夏侯淵。
夏侯惇,曹仁,曹洪,夏侯淵,堪稱曹操的四大統帥。
惇猛,仁重,洪貪,淵急。
夏侯淵的機動性最高。
這不是指夏侯淵的名作「千里奔襲」而已,同時也是指他被調動得最頻繁。
急躁的夏侯淵,碰上謹慎的張郃,非但沒有油水不融,反而成為克破西涼的最佳搭檔。
這種幾乎沒有道理可言的事,就是發生了。
但也許是曹操刻意安排的結果。
某個角度來說,性格相反者,是有可能產生互補效果。
事實上,張郃早年的搭檔樂進張遼,跟他的作風也是相反。
但大家畢竟是同一階的,有相互競爭之意。
夏侯淵就沒差了,對他而言,張郃就是一個稱職的副將。
不是,遇上夏侯淵的張郃,仍然是個副將啊。
跟竄起拔高的張遼徐晃相比,張郃的人生要怎麼改變?
改變就在於,當夏侯淵孤軍為劉備所圍,主將壯烈戰死……
定軍山之戰。
蔣經國的死,為李登輝開啟了改變歷史的大門。
夏侯淵的死,也為張郃開啟了決定歷史的道路。
西元219年,東漢建安二十四年。
武聖關雲長殞落之前,張郃的時代,才要展開。
張郃跟隨夏侯淵,在漢中一帶蹲了很多年,也進行過兩次深入巴地的任務。
四川盆地基本上是左蜀右巴,合稱巴蜀這樣。
張郃也曾跟張飛交手過,在記錄上算是他人生比較大的一場失敗。
當時雙方對峙了五十幾天。
張郃的任務,是要遷走百姓移往漢中。
所以他堵住山道,讓張飛無法前進,為後方撤退爭取時間。
這五十天,張飛也不是就在那邊傻磨,而是另外帶了一萬精兵繞至後方。
最終成功在山道包夾張郃軍。
事已至此,張郃捨棄了大軍跟馬匹,沿著山邊與十幾名親信逃出,才重整部隊撤回漢中。
張郃究竟不像他的名字那樣講義氣。
待到劉備進攻漢中,阿備又領一萬精兵,兵分十路與張郃對戰。
諸葛村夫用兵奇不奇很難說,織席販履之徒倒是挺奇的。
而且還是夜襲戰呢。
黑夜之中,聲東擊西,從心理層面上徹底打擊對手可不是說笑的。
不過這種就是張郃的專門科。
張郃親自帶領部隊迎戰。
黑暗中敵我難分?一切以張郃本人號令為準。
饒是劉玄德奇計盡出,也難破張郃防線。
不過,等到引誘曹魏支援隊的張翼德回來加入戰局,事情就要起變化了。
劉備軍開了個會,老將黃忠領了軍令狀,繞去後方放火敲鑼打鼓。
張郃所在,穩如泰山,但他終究不是十全張郃。
首尾不能相顧,是人都有這個問題,而張郃特別嚴重。
張郃本人所在之處所向無敵,不在之處不堪一擊。
而身為主帥的夏侯淵,立刻決定幫忙補上這個缺……結果就是被人割了頭當球踢。
夏侯淵戰死,漢中諸將不知該如何做處。
這時候,夏侯淵的軍師,之前一直臥病在床的郭淮站了出來:「我推薦張郃為暫時代理!」
諸將皆服。
張郃郭淮事急從權,但也沒忘了通知長安的曹操。
更要緊的是討救兵。
曹操當下決定,直接授張郃假節。
援軍,隨後便到。
晚了張遼好多年,張郃終於爬上了這個地方。
其實可以注ˋ意到,張郃性格上最大的弱點,就是人不符名:不講義氣。
而這也導致了他只能成為良將之才,並非帥才。
張遼雖然是個人來瘋,但在合肥之戰中,他仍是能奮不顧身回頭拯救小兵。
張郃則是本身善戰,卻無法服眾,才會每次只要敵人攻打他不在之處,就造成全軍崩潰。
從這邊反推回去,就可以發現,夏侯淵死後的諸將皆服,服的不是張郃。
而是郭淮。
附帶一提,當時夏侯淵的背後,還有一個督軍,乃是曹操親信杜襲。
杜襲同樣支持郭淮的意見,推張郃為帥。
也許曹操早已看穿,所以除了這種緊急狀況,始終未讓張郃擔當大任。
漢中戰後,張郃退守陳倉。
曹丕初即王位,進封張郃為左將軍,但並未召回。
很快讓曹真都督雍涼,率領張郃平亂。
而郭淮,則被曹真徵召為鎮西長史。
曹真時封鎮西將軍,按一般認知上,應該是低了張郃一階。
但實際上,此時曹真假節督雍涼,更開鎮西將軍府(不然不會有長史),這表示曹真的鎮西,至少是跟張郃左號平級的重號將軍。
實權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曹丕未必有跟父親一樣的認知,畢竟許縣陳倉相去千里,更可能只是為了拉拔好兄弟曹真。
不過曹真也顯然是個明眼人。
曹真又讓郭淮為征羌護軍,輔佐張郃討賊打怪,無往不利。
大家戰功刷好刷滿,曹真就帶著張郃返回許昌面聖。
郭淮,也就此留在雍州為刺史,成為了諸葛亮與姜維北伐上最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現在是張郃傳還是郭淮傳啊?
郭淮事留待後續,且說張郃。
張郃與曹真的回京,自是魏文帝預備對吳蜀開戰。
孰料劉備長江翻船,整個作戰的重心,就這麼變成了三道伐吳。
張郃加入了荊州線的戰役,但既非主帥,兼之不擅水戰,也就打了個不過不失。
伐吳結束後,張郃的事蹟不顯,行蹤不明。
同為五子良將,一樣參與伐吳荊州線的徐晃,則是明顯與接任荊州牧的夏侯尚一起鎮守荊襄。
張郃去了哪裡?不外乎兩個可能。
一是跟曹真返回朝廷,掛個閒差。
二是與司馬懿一起鎮守許昌。
整體來說,第一種的可能性較高。
畢竟司馬懿的相關史料中,也未在這個時間段提及張郃。
難以判斷的原因則是,曹叡登基之後,張郃先被派給司馬懿,在諸葛亮北上時才轉回與曹真並肩而戰。
而這一次,張郃才真真正正的「獨領大軍」。
大破街亭馬謖。
也就是在這四年中,跟後續的發展,感覺上張郃跟司馬懿也是很要好的。
啊,大家一定看過很多,張郃跟司馬懿是政敵的故事。
事實上,張郃要到第二次北伐結束,才擁有足以威脅司馬懿曹真的地位。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看:張郃在面見曹丕之後,開始著手發展自己的政治勢力。
與曹真司馬懿雙頭交好,是相對保險的。
張郃是一個謹慎的人。
黃巾之亂迄今已近四十年,保守估計,當時出道的張郃,年紀跟劉備差不到十歲……曹叡登基時,張郃也有五六十了。
陳壽也記錄:「郃雖武將而愛樂儒士,嘗薦同鄉卑湛經明行脩。」
作為一個武將,張郃也開始跟儒士有密切的往來,並且舉薦自己的同鄉。
那是個人不親土親,同鄉共黨的年代。
一旦張郃在四大輔政中的三大將,獲得兩個人的支持,那就不難明白,曹叡之朝為何對他青眼有加。
先位特進--這是一個似爵又似官的地位,高於列侯,班比三公,但是本身沒有職務。
後又拜征西車騎。
值得注意的是,張郃先被徵調破擊馬謖,事後又被派給司馬懿準備伐吳。
然而當時諸葛亮發動第二次北伐,張郃才再次被徵。
所以才能看出,街亭之戰,等於是曹叡跟司馬懿借將,而表現相當令曹叡滿意。
畢竟借來之後,張郃是直接受曹叡這邊指揮的。
曹叡之世,除了四大輔政之外,真正支持著他「善謀能斷」者,其實是中書省的兩大謀主:劉放,孫資。
怎麼讓輔政不要騎到皇帝頭上,那是自漢武帝後,兩漢皇帝的重要功課。
我的意思是,老將張郃的政治勢力崛起,未必就是他自己心花朵朵開,臨老入花叢。
更可能是曹叡、劉放、孫資的有意培植。
上面提到張郃舉薦同鄉,不過就是要當個博士,曹叡也是親頒詔命,引經據典的「恩准」。
西元231年,曹真曹休已逝。
魏明帝曹叡下詔,命司馬懿同張郃迎戰來犯的諸葛亮。
明帝紀:「諸葛亮寇天水,詔大將軍司馬宣王拒之。」
張郃傳:「諸葛亮復出祁山,詔郃督諸將西至略陽。」
街亭就在略陽。
《晉書》則寫:「乃使帝(司馬懿)西屯長安,都督雍、梁二州諸軍事,統車騎將軍張郃、後將軍費曜、征蜀護軍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討亮。」
幾個記錄合起來的意思,就是司馬懿為總指揮官坐鎮,張郃統率諸將前進,與諸葛亮抗衡。
很多人都以為,司馬懿是一個沉穩能忍的人,不過他其實還滿腦衝的。
對付孟達的時候,他就已經不等曹叡命令,直接出兵攻打。
這一次,前線張郃才建議應該分兵防守,以免諸葛亮重施故技:明出祁山,暗渡陳倉。
司馬懿又一個腦衝:「張將軍所言甚是,但不用分軍,我上!」
長安部隊又出動了。
《郭沖五事》還說,曹叡只好趕快披上戰袍,前往長安坐鎮。
這也導致諸葛亮最後的五丈原之戰,其實是曹叡在後面十二道金牌連發外加御史上陣,才把狂狼司馬懿按捺下來,讓諸葛亮自己蹲到死的。
那是後事。
跟張郃已經沒有關係了。
這一年,諸葛亮沒有分兵進擊,而是在張郃面前「佯退」。
諸葛亮傳:「糧盡退軍,與魏將張郃交戰,射殺郃。」
張郃傳:「亮還保祁山,郃追至木門,與亮軍交戰,飛矢中郃右膝,薨。」
張郃戰死,成了千古之謎。
各方對於這諸葛亮第四次北伐的說法,莫衷一是。
《三國志》的統一看法,主要是當時李嚴拖延軍糧,導致諸葛亮只能退兵,但仍是擊殺張郃。
《魏書》卻說:「初,亮出,議者以為亮軍無輜重,糧必不繼,不擊自破,無為勞兵;或欲自芟上邽左右生麥以奪賊食,帝皆不從。前後遣兵增宣王軍,又勑使護麥。宣王與亮相持,賴得此麥以為軍糧。」
從這裡可以發現,諸葛亮兵糧不足的問題,應該發生在張郃戰死之後……很顯然又跟司馬懿堅持了好一段時間。
《魏略》又說,當時張郃不打算追擊,但是司馬懿強迫他一定要追。
《漢晉春秋》說得最詳細,一般說書也都會關注這裡。
也就是司馬懿從長安出動,但不是去防守陳倉道出口,反而打算繞從祁山道南側,跟張郃一起包夾諸葛亮。
而司馬懿的前鋒郭淮等人為諸葛亮所破,司馬懿大軍趕到,諸葛亮退去。
司馬懿繼續推進,沒找到諸葛亮,但會合了張郃。
張郃表示,我們只要不接戰,佔據要地就會贏。
司馬懿不同意,繼續搜尋諸葛亮,但找到之後,司馬懿就開始採用張郃的戰術:「登山掘營,不肯戰。」
魏軍諸將請示出戰,司馬懿一律不同意。
五月,才讓張郃率兵出戰。
然後張郃就魏延等人被大破,戰死。
大致可以明白,魏軍對於蜀軍的糧食估計,出了差錯--這個部分,其實就是木牛流馬的功勞。
雖然攜帶量不足,又無法好好就地整補。
但「本來」後續是源源不絕而來的。
如果李嚴沒在那邊五四三的話?
李嚴的問題又是另一個謎了。
不論如何,諸葛亮總是除掉了這個煩人的張郃,才放心撤退打擊政敵。
就《漢晉春秋》跟《魏略》都可以看出:司馬懿絕對有弄張郃。
而《魏書》跟《三國志》親晉的立場比較明顯,不提也是正常。
張郃可憐嗎?
他反出韓馥,臨陣背叛袁紹。
將士不能盡服,曹操不願盡信。
當然,交好曹真,後跟從司馬懿,又轉投曹叡陣營的部分,只能說是推測。
不過一旦放進來,在這個曹真已死,曹叡重用的時期,司馬懿要趁機收掉他,不也更加的合情合理嗎?
或許,張郃一生的寫照,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