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上官婉兒與史家

初唐與盛唐,在厚重的中國史書頁中編織出一段錦繡。數位成就非凡的女子,為織造這匹錦緞添加了幾脈艷麗的色彩。這其中,有率軍鎮守娘子關、立下開國軍功的平陽公主;有智計雙全、文史皆通、威震四方的則天皇帝;有秉承武皇資質、才重天人的太平公主。再有,便是參決百司表奏、稱量天下、官至二品昭容的宰相上官婉兒。她們在當今的歷史教科書中,偶爾獲得隻字片語的提及,而大多是蹤跡全無。
上官昭容者,中書侍郎上官儀之孫也,虛歲十三便因才情出眾被則天選拔為秘書。後來她一度犯下忤旨殺頭之罪,可則天愍其才,最終以黥刑代替;中宗一朝,昭容在翰林院獨任其事,權貴已極。翰林院之職務,歷朝歷代均由多位大臣合力分擔,而她卻能獨當一面,實在罕見。繼承祖父詩才的昭容,亦是寄身於翰墨的詩中巨擘,唐詩在中華文學中無與倫比的地位,無疑有兩上官之力。《唐詩紀事》記昭容於彩樓之上篩選朝臣詩作以編新曲,俄而紙張飄飛,滿地是不入她眼的拙作,而朝臣卻心服口服,認領個人所作,納入懷中、不敢復爭。這一場景,千年之後品味著,仍舊動人心魄,只覺她並非立於彩樓之上,而是腳踏華夏數千年文明史之巔峰。她文藝批評的本領,被清代袁枚作詩頌讚為「大宗師」。另有軼事曰:中宗喜飲宴,一次臨幸長寧公主府時,上官婉兒代諸皇親國戚作應制詩,二十五首《遊長寧公主流杯池》一氣呵成,盡顯倚馬柳絮之才,筆落「鑿山便作室,憑樹即為楹」、「石畫妝苔色,風梭織水文」等詩句。因為昭容之力,朝廷更是設置了「修文館」,廣覓英才。自此宮中名士吟詠睿作,民間黎庶傳唱佳謠,一朝雅頌盛世開啟。
只是,除以上關於才學勳庸的記載外,新舊《唐書》、《唐會要·》、《資治通鑑·》皆統一口徑,稱上官婉兒或通武三思,或通崔湜,與奸佞交往、不乏狎暱,賣官鬻爵,淫亂奢靡。而最末這幾項,也無一例外地被定作武則天、太平公主、韋皇后與安樂公主的共同罪名。
縱觀史書,無論正野之別,帝王將相者,出生時總記載有「黃龍」、「麒麟」降世之奇聞。及長,描述所用無非「美姿儀」、「倜儻大度」、「仁愛寬厚」等辭令,篇篇一律。每覽至此類字句,閱史者尚深疑之,著史者又豈能不自知?要知道五代十國期間皇帝頻頻更換,若是個個生時都遇黃龍麒麟,恐怕幾位神獸都要因公過勞殉職了。與此相反,自始皇帝起,就有趙太后「淫不止」一說,此後這「淫」字成為對於女性的致命一擊,凡是未能被列入「賢女」或「烈女」之流者,必曾弄權,因此也必犯「淫」字──牝雞司晨、禍亂宮闈朝綱,良家女子不應效彷。為了杜絕更多呂稚、武曌的出現,史書於是成為了道德教科書,謂之曰「教義」,恐也不踰矩。即便是被稱為賢女的班昭和蔡琰,也只是以「賢」聞名,才華部分歷來只匆匆帶過:前者著授《漢書》卻非位列「三班」,後者誦憶四百卷典籍、減輕戰亂中詩書散失之憾,卻未躋身「七子」之流。再說惡女列傳,每每讀之,總有讀帝王本紀之同感,竟像是史官套用一種固定模板,誰可說有,誰能說無?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虛實」和「對錯」亦不可兼顧,況且史家還有太史公受宮刑之前車之鑑及性命之憂,種種挾持之下,這正史中的一個「正」字,大可改為貴冑的「貴」字矣!尼采曾說:古今道德倫理中的「正邪」二字,在所有語言中都可用「貴賤」二字替換,而平民之所以遵守道德,全因記憶深處對於酷刑的恐懼。正所謂「亂世之徵:其服組,其容婦」,因為渴盼生子,更有胎教曰:「古者婦人妊子……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於邪色,耳不聽於淫聲。」這難道不是:正邪之源,貴賤之分,陰陽之別?而這「淫」字中傷,就是記憶中那具枷鎖,緊箍住一雙意欲觸碰權杖的手。
總有人提醒說:要吸取古代文化的精髓、摒棄糟粕,而筆者似乎有小肚雞腸地咬著「糟粕」不放、忽視書中毓精的行文態度。筆者又何嘗不想如此瀟灑地閱史評文?只是此論關乎有無,而非關乎選擇,以至於讓人時常遭受識字的痛苦。比如單單是常用字裡帶「女」的貶意字,就有「奴」、「妒」、「奸」、「妓」、「妖」、「婊」、「妄」、「嫌」等等,這些不僅是無法殫去的糟粕,更是一種時時刻刻的、源自文化深處的提醒,唯有目不識丁者可以躲避之,因為「愚昧是極樂。」
史學,自文明之初便是一門建設在偏見之上的學科。眾史官若看到此處,請勿急動肝火,因為科學和倫理學也大體如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如亞力士多德,在兩千多年前首創系統性的生物學研究方法、首涉心理學的探索,其在哲學領域的貢獻更是數不勝數。就是這樣一位千古奇才,居然寫下「女人因為低劣,因此牙齒數量較於男子要少」的謬論。上有母親,身側有一妻一妾,下還有一女的亞力士多德,正如Bertrand Russell所說,竟從未叫她們「張開嘴巴給他數數」。由此可見,亞力士多德並非只犯過受時代限制的錯誤,例如對於摩擦力和自由落體定律的謬解,而也犯下了用偏見代替結論的錯誤。否則,實難想像使女子張嘴在兩千年前究竟是怎樣一件要求技術含量的事。鄙人對亞力士多德的敬重並未因他的「牙齒論」而大變,然而基於社會倫理的健康來考慮,作為後人,有指出相似的「口腔偽科學」的責任。例如著有世界上第一本百科全書的古羅馬哲學家Pliny the Elder,在Naturalis Historia中載有「女子遇癸水時,若走在田間,則種子不育、幼苗枯萎、花園乾涸、果實墜落」的字句。《本草綱目》曰:「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與其東西呼應。這些案例樁樁件件,讀得多了,會慢慢發現:真正可怕的,並非亞力士多德不數牙齒的草率,而是各類《女誡》、《女則》的信徒根據這條定律來拔掉牙齒的行為。
2013年,上官婉兒墓誌出土,世人方知昔日韋后欲奪權時,婉兒曾向中宗諫言:先「請擿伏而理」,中「請辭位而退」,次「請落髮而出」,下乃「請飲鴆而死」。為正朝綱、為固帝基,縱然以千年之前的倫理觀來論,上官婉兒也是有當熊辭輦之德的賢人。這也絕非臆測──即便是太平公主與她有情,乃於墓誌上題「瀟湘水斷,宛委山傾」,可同朝為官的張說亦評價她「兩朝專美,一日萬機……嘉猷令範」。一個日理萬機的人,哪裡會有閒暇去爭搶豢養面首?再有,若她實則徇私舞弊、玩人喪德之人,又怎會有後世唐人愴然和歌曰:「昭容題處猶分明,令人惆悵難為情」?
這一顛覆史書的考古證據,不禁令人生問:幾個常跟女性政治家相聯繫的如「人彘」、「俎醢」等用來形容她們手段慘絕人寰的駭人故事,不知到底是為空穴來風,還是各類千奇百怪、聳人聽聞的「牙齒論」案例?無論如何,自從有了「龍漦」這樣的典故之後,文化的骨髓──文字,早已化為長釘,將女人的手腳釘在了歷史的十字架上。駱賓王執此長釘、欲以《討武檄》刺向則天,殊不知尖鋒所指卻是他在天地間唯一的伯樂。駱氏文才浩蕩,心胸卻不足以承載之,宣洩多於沉澱,纔有此劫。
文人一朝文思泉湧,寫下讓人背負千年罪名的事,也不新鮮。且說安史之亂發生在唐玄宗執政三十餘年、則天皇帝去世五十年之後,安祿山與史思明也皆為玄宗提拔,然而《舊唐書》竟評說是武則天移國之遺禍,於玄宗則惋惜道:「國無賢臣,聖亦難理。」再有北宋歐陽修編撰上官儀因上表廢后、被武則天誅殺一事,在《舊唐書》內隻字未提,而是說上官儀恃才遭妒、被陷害致死。如今因歐氏之杜撰更戲劇化,已被天下人當作史實讀去,教人如何不為則天鳴冤!只是婉兒死後,詩集雖成,卻已佚;屍首雖得安葬,卻被玄宗挫骨揚灰;墓室雖得建,卻早已空空如也──她在時間長河中曾經激起驚濤駭浪,可留下的痕跡所剩無幾。我們承繼的歷史與文學教科書,尚欠她一個「初唐人傑」的稱號。因她髮間的一根簪花、手握的一支彤管,縱然她如孫行者一般擁有上天入地的本領,也終究翻騰不出史官的五指山罷了。正所謂:
《漢書》冊頁,應見班昭之名
盛唐治世,當列武曌之功
墳籍數百,微文姬不傳世
詩詞萬千,非昭容難成風
才子與才女的待遇之別,從後代如何對司馬相如和上官婉兒評議上可見一斑。在這門語言的使用中,「才子」通常是一種本質,而「才女」則總像是一種意外──一種在對方超額完成任務後感到的意外,它完美詮釋著諸如「醫生和女醫生」、「律師和女律師」、「教授和女教授」所暗含的微妙差別。
古代西方的詩人Sappho和哲學家Hypatia,雖同樣遭到生前死難、身后滅跡的待遇,然而也並未承受上官昭容所背負的毀謗。明清的豔情穢刊,以及當今的影視作品中,多有將昭容塑造為淫娃蕩婦的,有刻意仿《金瓶梅》之心、卻又未盡笑笑生之意的嫌疑。
鄙人有心祭昭容,卻無力改史冊,惟有陋詞曰:
旱逢甘霖,醴和曲糵,羹調鹽梅,德隱宮闕。
千秋後學,萬世華藻,兩朝鼎鼐,藝存穹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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