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5|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成都

近年有一首名為《成都》的歌曲被廣為傳唱。這位歌者雖是位旅居成都的行者,卻唱出了許多纏綿這座城市的情愫。我想,我在成都土生土長二十餘年,也應撰一篇文來送她。
我沒有久待過中國的其他城市,因而無法客觀地將成都與其他城市做比較,借遊歷經驗比我豐富太多的老舍先生的話,成都是一個「有性格」且「能讓人明白」的地方。
成都的性格,若非要概括的話,大抵可説是「逍遙閑散、意蘊悠長」。蜀地有青城之幽、天府之饒、都江堰之厚澤,寸寸是膏腴之地,處處乃浸潤之壤,《華陽國志》言蜀地与蜀人「水旱从人,不知飢饉」,想來不逍遙也難!「逍遙」是一種意境,是關於「是道則進,非道則退」的認知,也是衣食足之後「無知無欲」的狀態。而「閒散」則不同了,不同在祂與「懶散」總有通用之處,而「逍遙」是對善惡、美醜、高低的相對存在和相輔相成的理解。四川人的閒散,即是「少不入川,老不離蜀」的原因。街面上,即使是最繁忙的商業區,也能看見閒人們或坐在路邊竹椅上、或歇在老舊的茶館內,喫著花茶、咂著葉子煙、逗著鳥雀度過一整天。這一幕對年輕人來講確實很難激起任何鬥志,而對知天命者而言則就是十足的心之所屬了。
成都之意藴,在歷史,也在人文。她的古舊的魅力,來自於一種小街窄巷的溫婉,而非紅墻綠瓦的張揚。她講述故事的风格,正像望江樓下那眼幽邃的薛濤井──浸染過詩詞萬千,卻未吸取點滴墨色,而是用每一塊青石板、每一片屋瓦和每一場綿綿細雨向你道来她的經歷,猶如這片平原上的細流慢淌。
我生長在成都的北門,鬧市中一處難得的佛門清净之地,周遭有始建於隋朝的文殊院,始建於清初、供奉華光菩薩的金沙庵,和建於明代的古圓覺庵,幼時我騎車經過這一帶,耳邊總漂浮著斷續的或是《大悲咒》、或是《佛心咒》的唱經聲,鼻間亦總是縈繞著令人安神的香氣。後來,寺院之間塞進了電影院一家、超級市場幾個,以及大小餐館無數,不知何時開始,我發現這些修行者們也漸漸地用上了手機、騎上了機車、戴上了耳機,清幽最終還是沒能敵得過喧鬧。好在古時的街名得到了沿用,聊以慰藉。這裡一條連通南北的是草市街,草市街往南分作了鑼鍋巷和白絲街。草市街往北的東西方向,隱藏著兩條不起眼的小街,其中一條喚醬園公所街,據説和祖上開醬園的清代三朝元老卓秉恬的家族頗有關係;另一條叫珠市街,此街本名為「肥豬市街」,傳説因住在此街上的文人巴金一家嫌其不雅,才被改作了現今的名字。每當走過這幾條街巷時,我腦中總能構出一副「清明上河圖」上農人趕畜入城、城裏人趕集采買的畫面,覺得意趣盎然。
像這樣以商業商品種類命名的街道還有許多,比如羊市街、牛市口、以產襪著名的暑襪街、以製作紗帽聞名的紗帽街等。當然,也有跟政權與軍事有關的如「提督街」、「籓署街」,當年諸葛孔明點將練兵的「點將台」和「營門口」等。還有些本來底蘊深遠、卻因犯了諧音的忌諱被改掉的街名──市中心的「紅照壁」,即是朱元璋之子蜀王朱椿宮殿裏的照壁,如今蜀王宮(民間舊稱「皇城垻」)早被拆除、成了科技館。科技館以北有條樹木蔥蘢的幽徑,名為「後子門」,據說後子門本為「厚載門」,只因朱椿的大臣們覺「載」與「宰」同音,對壽命和前程十分不利,因而才改了。百姓們的諧趣幽默也能於部分地區可見,比如橋被沖垮,因而大家只能跳蹬著過河的「跳蹬河街」;再比如街道蜿蜒、行人需不停拐彎的「三倒拐街」。至於古代學子和考官們的足跡,也可於「奎星樓街」、「科甲巷」和「簾官公所街」去尋。傳奇色彩和畫面感最強的,則要數「猛追灣」和「钂耙街」了,明末張獻忠血腥屠戮四川時,據傳曾有大聖慈寺武僧們追打其軍一事,這追打之處即是猛追灣,而武僧手握的兵器,即是這钂耙了。至於這裡為何製作售賣钂耙?你往幾條街外一看——「東較場路」,答案便有了。
每每和同鄉聊到成都的街頭巷尾,我總有幾天幾夜也講不完的材料,而成都人之所以有消費不完的談資與興致,除因為歷史在這座城中孕育過諸多軼事外,也應歸功於滿街上那不重樣的小吃。世人都覺得川菜便是「麻辣」,我也曾以為如此。然而成年之後漸漸有了離鄉的經歷,才在異地明白,川菜的精髓遠比這兩字複雜。
中餐對於味蕾上的感官需求,在世界範圍可以算是最挑剔的,而川膳尤甚。川人飲食,不強獵珍禽異獸、不強求山珍海味,亦不需登大雅之堂,這也正是當日蜀文人李劼人給飯館起名「小雅」的緣故。川菜不乏主菜,但牠最活潑的元素卻是「小吃」。小吃是平易近人的,但又是創意無限的。一道原料十分尋常的「涼粉」,按種類可分為白涼粉、黃涼粉和米涼粉,按形狀切作條狀、方塊狀或「旋子」狀;夏季拌食之,則著重使用蒜水、醋和紅油,酸辣而清爽,入口暢快淋漓;冬季煮食之,應多淋上豉油、撒以芹菜末,味醇而丰富,啖后回味無窮。一塊價廉的蘿蔔,若是在陽光燦爛的時節購下,通常可曬乾后或腌漬或做泡菜。腌漬后的蘿蔔乾用熟油辣椒(經過熱油洗禮的辣椒麵)、芝麻油和少許糖拌了,是川人吃稀飯時佐餐的佳品;若做泡菜的話,蘿蔔的全身──皮、肉、纓皆可洗净入罎。泡好的蘿蔔皮和肉都可涼拌食之,而蘿蔔纓則特別適合與青椒碎一起炒後熱食。若是不小心將蘿蔔泡得太久了、使其變得過酸的話,也不必扔棄,因爲燉煮酸蘿蔔老鴨湯時,還有其大放異彩的機會。一袋糯米,可以包裹豬油炒制的餡料再揉搓成團狀、置於蕉葉或竹葉上蒸食,即所謂「葉兒粑」。糍粑成就的形狀各異,因而粑下葉的形狀也便多樣,有的細瘦如蚱艋舟,有的纏繞四周如竹筒,再有的稜角分明、彷彿蓮臺。一口咬開葉兒粑,餡料的油膩被葉的清香和藕斷絲連的口感包裹著,似乎使食肉的過程增加了些文氣。若是孩童不喜口感偏鹹的蒸食,則可用熱油將紅糖在鍋中炒出糖色後來炸制搓好的糯米團子。出鍋後的糯米團子因為中空,在光影中金黃而透明,再跳入白芝麻中打幾個滾,團子便能集結於竹籤上成串、到達饞「糖油果子」的孩童手中。這時你能聽得家長叮囑的一句「小心燙」,卻常常是為時已晚。
成都人的性格,也和繁多的小吃一樣活潑有趣,這於其獨樹一幟的地方劇風內即可窺見。在中國的劇種裡,京劇顯得大氣而持重,崑曲透著溫柔和婉約,而川劇則有著別樣的俏皮與可愛。川劇之特有的雜技、幫腔和變臉等元素,蘊藏著於其他劇種里不可尋之韻味,其高亢的發聲處理,亦凸顯了蜀人直接且乾脆的個性呈現方式。以《白蛇傳》為例,京劇裡不僅白素貞多塑造典雅體貼之氣質,就連小青也表現得頗能識禮、絲毫不像一個修練過程中半路出家的浮躁丫頭。川劇中的白娘子,因為《扯符吊打》以及《金山寺》裡親力親為的一系列武戲,給角色增添了十足的英勇果敢;川劇由兩人分飾青蛇的獨特方式,既使得粗枝大葉的「文小青」在正經場面裡多施展調劑之能,又使得身手不凡的「武小青」在打鬥場面到來時托舉白蛇、盡顯威武之風。再觀《玉簪記》的一出《追別》,崑曲裡的陳妙常在船上焦急而無助,可川戲設定下的陳妙常卻還不時跟艄翁拌嘴、不忘給人物畫上幾筆嬌嗔之色。愛聽高腔的,斷不會錯過《焚香記》的高潮唱段《打神》:此出戲雖說源自粵劇,一經由川劇駕馭之後,將焦桂英一去不返的訣別之意刻入了演員的骨子裏,彷彿那一刻傾倒的不只是海神廟,而還有世間所有的可笑夢想。這些人物共有的暢快特點,正如同川菜以及川人愛飲的花茶一般,絲毫不隱藏本身的香辣與馨香、省去了品味者的扭捏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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