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2/2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仇恨遮望眼-晁錯評傳

仇恨遮人心眼,從而看不清真相
仇恨遮人心眼,從而看不清真相
1
佛教有個廣為流傳的故事。
唐懿宗時名重當世的悟達國師,在聲譽登峰造極之際突然在膝蓋長出人面瘡。罕見的寄生體不但肖似人面,五官俱全,甚至可以開口飲食。怪誕只是其一,更可怕的是難以忍受的巨痛。
懿宗不愧為悟達國師的頭號粉絲。此前悟達國師講經,懿宗動用國家資源莊嚴講壇;國師開講,懿宗更不惜紆尊降貴,乖乖坐在席下專心聽講。此刻眼見國師罹患怪病,懿宗沒往業力追討之類設想,依舊不離不棄,下令頂級御醫著力調理。
可惜人間醫療無濟於事。
2
悟達在無可如何之際,恍然想起年少未顯時在京師的一段奇遇。他悉心照料的癩痢和尚在兩人分手之際曾經語重心長地交代了一段話:日後若不幸蒙難,可以到四川九隴山相尋。
悟達離京入蜀,幾經跋涉,如願見到多年不見的病僧。病僧不僅已全然脫去舊時纏綿的宿疾,甚且顯現令人仰望的丰采。佇立佛庭靜候悟達的僧人,顯然洞悉悟達的來意,很快指示翌日一早即可到溪畔解決。
第二天一早,依僧人指示,迫不及待趕往小溪準備掬水「洗去」人面瘡的悟達,終於從人面瘡口中弄清兩人的宿世因緣。
3
兩人在漢朝時俱是赫赫有名的大臣。悟達即袁盎,人面瘡則是晁錯。七國之亂起,打著誅殺「賊臣」晁錯的旗幟,袁盎遂藉機奏請漢景帝斬殺晁錯以弭平大亂。
晁錯的人頭落了地,可七國之亂繼續。枉死的晁錯當然不能復生,可從此緊追不捨。
史載晁錯死於漢景帝三年,即公元前154年。唐懿宗在位,則是公元859-873年。晁錯一路盯緊袁盎,從西漢盛世到王莽竄漢,再到東漢、三國、兩晉,跨越短命的隋朝到大唐盛世,再到盛唐的尾聲。苦苦尾隨,歷千年而不捨,因為晁錯始終無法得手。
晁錯下手無處,肇因於袁盎十世俱為戒律精嚴的高僧,有戒神守護。
晁錯此生得以一遂宿世大願,化作人面瘡,讓悟達痛得死去活來,還得感謝唐懿宗及大批信眾的忠心擁戴。悟達被捧得飄飄然的當口,很難不生出貢高我慢的根苗。
4
這一樁前後歷時千年的恩怨,終於因為化裝為病僧的迦諾迦尊者調解而化消。
晁錯解恨而去。悟達亦因此大悟,徹底拋卻京師繁華,就地在四川九隴山開闢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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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以視作佛教角度的解讀。
設若從史籍出發,細觀兩人生平,又當如何理解?
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晁錯以忠於大漢社稷,倡議削藩,反遭冤殺。不僅當世,即連後世為之唏噓者亦不知凡幾。蘇東坡在翻案名篇〈晁錯論〉對此卻有另類看法:晁錯之死,實是咎由自取。
晁錯倡議削藩,從文帝在位一路堅持到景帝即位,終於如願。諸侯封地受削,吳王劉濞帶頭作亂。吳楚叛亂,打的旗號正是討伐賊臣晁錯。
烽火從東方沸沸揚揚燃起,試問晁錯如何因應?
6
晁錯屏退眾人──這其實也是他奏事的一貫風格──與向來對他信任有加的景帝研商大計。晁錯出謀劃策,建議景帝御駕親征,晁錯本人則留守京都作為後衛。對此,東坡如此評論:
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筆者按,同「擋」)大難之衝,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不免於禍。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這個「庸人」,可能是愚人,也可能是有遠見的智者。晁錯雖屬後者,可當下的俗眼,天下本來太平無事,蓄意挑起戰端的是晁錯。等到禍患當前,晁錯的選擇是自己退守防線,把天子拱到前線,安危之懸殊可想而知。景帝只要頭腦清醒,斷難接受晁錯的提議。就人情而言,不是晁錯為難景帝在先,憑藉晁錯從景帝為太子就備受寵信的背景,景帝怎麼可能聽進袁盎的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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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錯滿懷恨意,認定是袁盎一席奸言害死了他,對下令執行死刑命令的景帝似乎無計於心。設若晁錯死後有知,當知在景帝朝中冤死的絕不只他一個人。大將周亞夫即使有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最後也因為景帝懷疑他有「死後」造反的可能下獄,因此絕食而死。晁錯就算躲過袁盎的讒言,成功削藩之後,會不會步上周亞夫的後塵?本是未定之數。
漢景帝從來不是晁錯一廂情願設定的「明君」。寫作《史記》的司馬遷史識再卓越,膽識再高,充其量也只能寫「酷吏」列傳,不敢專為「酷君」立傳,否則景帝必然有份。吳王作亂,不無私人恩怨。景帝難道完全忘卻,他還是太子時,與吳王太子──論關係輩分,那是他的堂弟──喝酒下棋,只因兩人爭棋,景帝抄起棋盤就打死了吳太子?
晁錯放過景帝,棍棒專打袁盎。打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倒像男友劈腿,不怪男友花心,卻把矛頭指向「引誘」男友的情敵。20世紀末喧騰一時的清華大學情殺案,正是此一典型。明明是男子用情不專,毀屍的王水對付的卻是已成對手的閨蜜。
8
冤有頭,債有主。晁錯的錯,不僅錯在錯認元凶,還在「明於責人,昧於責己」的通病。
9
論公忠,晁錯與袁盎大抵都算忠臣;論私誼,兩人向來不合,王不見王早已是滿朝皆知的事實。設若兩人稍有風度一點,釐清公私的分際,結局可能會更美滿一點。
漢景帝即位,在文帝朝並不得志的晁錯一出任御史大夫,立刻彈劾袁盎,認定袁盎出任吳相時收受吳王財物,劾定有罪。袁盎沒被砍頭,「只」被罷職,貶為平民百姓,還是景帝特赦的優惠。
等到吳、楚叛亂的消息傳出,權傾一時的晁錯第一個想頭還是對付袁盎。他的推估:袁盎曾為吳相,吳王作亂,袁盎必然知情。明知吳王有意叛亂,卻按下不報,當然是死罪一條。幸而晁錯手下的參謀並不認同他的自由心證:叛軍已傾巢而出,整治袁盎無濟於事;再說,袁盎完全沒有助亂的充分理由。
10
晁錯有意陷害袁盎,連身邊的幕僚都不認可,但此一消息卻不胫而走,袁盎遂急於自保。袁盎託大將竇嬰引進,連夜進宮,一番慷慨陳辭,景帝點頭。
死在斷頭台上的是晁錯。
司馬遷對晁錯之死曾有斷語:
諸侯發難,不急匡救,欲報私讎,反以亡軀。
立論不及後世的蘇東坡那般尖銳,但對晁錯之死,顯然也不認為晁錯個人可以完全推卸責任。可惜當事人顯然不這麼想。《史記.袁盎晁錯列傳》提及晁錯死後,袁盎家中「多怪」,頻頻有精怪作祟,至於源自何處?司馬遷未作交代。如果將之與《水懺》的故事聯結,不難將矛頭指向晁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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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懷大恨的晁錯死後緊追不捨,他恨袁盎害他冤死,這是純就「結果」立論。就史冊所載,還原歷史現場,不是袁盎害死他,就是他害死袁盎。不論是幸或不幸,他終未得逞。可這個因果,在十世苦苦追討的歷程裡,恐怕從來不曾出現在晁錯的思維。
我們也無從得知,晁錯在一心追討仇家的過程,有沒有極其短暫的時刻,突然回想起老父的悲聲。
他倡議削藩,引起朝臣議論紛紛之際,老父曾經專程來到京城,對著手握大權的親兒以譏諷的口吻稱他為「公」,責備他離間皇室骨肉,引來怨聲載道。晁錯不以為意,坦然答道:
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
老父知道挽回不了兒子的堅持,只回了晁錯一句
劉氏安矣,而晁氏危矣。
晁父不是危言聳聽。預知悲慘下場的晁父一回到老家就選擇自殺。
含恨離世的晁父沒能看到悲劇在現實發生,實際的結果卻一如他的預期。
12
晁錯曾被景帝譽為「智囊」,委以大任,倚重有加。晁錯的「智慧」,讓他預見放任諸侯壯大將危及漢家天下的結果。等到大難臨頭,他覷得先機,想藉機剷除宿敵袁盎,結果反為袁盎先發制人。就算袁盎無此一著,晁錯也不把漢景帝推上前線,朝中明明有精於軍事的大將周亞夫,足以弭平亂事,晁錯似乎也無意把這個大任交付。個中奧妙,大概只有晁錯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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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在〈晁錯論〉篇末雖然也以「奸臣」兩字指稱袁盎,但對晁錯仍有公允的評論: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既然有意招攬忠於社稷的美名,對於後續的大禍,恐怕就只能接受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下場。
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仍然出自東坡的觀點。可惜晁錯終其生前死後上千年的光陰,從不曾以此觀點省視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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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錯是特例嗎?不,「明於責人,昧於責己」是普遍人性,晁錯只是任令此一通病展現無遺。
冤冤相報何時了?聽來老套,可陷溺在怨海的苦主,浮沈之際,不知能否捫心自問:自己果然是全然無辜的那一方?
釐清責任所在,這不共戴天的大恨,說是全然放下可能太難,至少也放得下些許吧?
(讀史知人系列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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