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鏡之書 - 2，希望的種子〉

權力、地位、金錢，知識……

人間充斥著使人邁向腐化的各種誘因。你親眼見過最難以動搖之人也為其所蠱惑。然而在這些當中，有一項顯得更為隱晦而不為人知，這次的故事便是關於它。

那天，盲眼者又帶一人前來。來訪之人準備周全，似是對那些人們謠傳的「應對守則」所提之事物都做好安排。於是狐、蟲與織痕師都無從阻礙之，他來到你的面前。

「稜鏡之書啊，」你透過闇紙蝶之鱗粉望見他的模樣，「聽說你能展示世間真相，那麼我想知道，我這一生最高的成就會是什麼？」

啊，探問功名之人，同樣地並不少見。於是，你從資訊之海中翻撿出他的訊息……

皇城的街道上，出現一名阿剎河孩童。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到達這裡，又如何能在這街上遊蕩(當然，你其實是知道的)。不過很快地，城市警衛在通報下發現了他。而在律法之前，那孩童必須被驅逐出城市外，除非這城裡有他本來的位子存在。

想當然，這無父無母之人並無依歸。可就在警衛們準備將他扔出城外，任其自生自滅時，德高望重的攝政王寧岩侯爵來到眾人面前。

「這孩子是我的孩子。」

面對此語，儘管人群中有著懷疑之聲，但頗有人望的攝政王既出此言，眾人和警衛便不再追問。孩童便由攝政王領回家中。

事實上，攝政王和這名孩童並無關聯。只是久經官場的侯爵在孩童身上看見了非凡氣息，加上本身喜歡廣交善緣，因此多認一個子女在他心中也多半是有得無失之舉。

而果然，攝政王並無錯看。孩童學得很快，儘管阿剎河血統的模樣在貴族當中顯得特異，但很快地，他就成為侯爵後代中最有潛力的一人。而更為驚人的，則是他對壯大自身的渴望。當北方的戰事自邊疆蔓延開來時，尚未成年的他自願前往。戰場的險惡磨抵了他的心智，卻也為他帶回了英雄之名。不出兩年，他便在簇擁中班師回朝。

可儘管一切都這麼順利美好，有件事仍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的阿剎河血統。他甚至無法確定寧岩侯爵之位是否會傳到他手中。於是，在宮廷又爬升了幾個位置之後，他排除萬難地來到你面前。

「稜鏡之書啊，為我展示我一生最高的成就吧。」

啊，最高的成就是嗎？你來找找。

只見你之書頁狂亂翻掀，三角鏡片在反光中映照世間的千萬種可能，然後，停留在全書的約五分之三處……

昔日熱鬧的皇城今日更加喧囂不已，因為人們將迎來他們新的帝王。在喜慶的金鳴鼓應裡，一道人影自群眾中脫出，讓人們為他獨自的身影劃出宮殿裡的迴廊。只見人影在迴廊中緩緩前進，一步一步登上了帝王的階梯，來到王座前方。隨後那人轉身，在眾臣的歡騰裡沉穩坐入。空懸的王座現在有了新的主人。而當那主人再度抬起頭來時，在眾人眼裡顯現的，乃是阿剎河之子。

……

書頁的映象停留在此，而你在鱗粉之中注意到他並未張揚，事實上，他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也許這也是他單獨前來的原因。

只見他在沉默中神情一如既往，停頓思索了一段時間之後，開口問了下一個問題

「稜鏡之書啊，我已見到你為我展示的內容。我相當感謝。那麼，你能為我展示世界的真相嗎？」

不過你並沒有回答他。

他接連又問了幾個問題，你仍然沒有回答他。

於是在新的問題一無所獲下，那年輕人便隨盲眼者離開。

你等待著。

等待著他的離開。

你之所以沒有回答他後續的問題，是因為第一個問題的映象還未完結。

當年輕人隨盲眼者離去，你之周遭暗無一人之際，充滿鏡片的書頁再度狂亂飛起，停留在全書的約五分之一處……

攝政王之子在宮中的位置不斷爬升，憑藉早年的戰功和承襲自侯爵父親的經驗與名望，他的進展比所有同輩年輕人都還要快，還要高。儘管隨著皇帝的成年與親政，攝政王一位已不復存在。但在眾人的眼裡，寧岩侯爵的位置也非他莫屬。畢竟人們早已開始將他當成一位真正的貴族。

然而，他的心中有著別的種子。在這種子的面前，阿剎河之血仍然是個阻礙。即使不斷攀升，甚至逐步逼近萬人之上的位子，他卻仍然心有惴慄。這世間不再有什麼能使其安心下來，他開始構思著更大的計畫。

有意思的是，隨著攝政王的歸權，親政的皇帝走向了突握大權者的其中一個方向：好大喜功。連年的大興土木與大舉戰事，不僅令朝臣紛議、民怨四起，也更加擴了作為軍事首席的侯爵繼承人手中之兵權。

皇帝信任他的這員大將。

然而大將卻顧忌著阿剎河之血的阻礙。因此，單單兵權成不了大局，他還需要一個能喚醒全面仇恨的名義。而整個朝野當中，有如此威望又受眾人敬重者，就是他那仍不斷勸誡皇帝，以至於多次在公開場合發生衝突的老好人侯爵父親。

有趣的是，對於那些從小在人間就有基本地位的人來說，追逐有時只是他們原有生活上的錦上添花；然而對一無所有的人而言，出人頭地往往不只是茶餘飯後的娛樂消遣，而是存在被認可的唯一途徑。因此，這種渴求會像無底洞一般難以化消，強大到他們可以以此來定義自身，也強大到這樣的人會考慮做任何事情，只為了那足以讓他攀登巔峰。

老侯爵的命運已然決定。

侯爵之子謹慎挑選了眾人知悉的公開行程，安排在由他領軍的對外部隊開拔的幾天後，巧藉林蔭精靈暗殺組織「懲戒木」之手，讓寧岩侯爵消失在樹林之中。然後，再由早已買通的人們，將栽贓穩妥地安置給皇帝，並散播之。

果然，消息一出，宮廷朝野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倘若連德高望重的老侯爵都會被暗殺，那麼皇帝要遂行個人意志將無人能阻擋。畢竟，皇帝雖然是皇帝，但任意暗殺貴族，本質上便是在形塑權力更迭。如此舉措可謂催動了王權以外的力量對權力的敏感神經。

因此，當侯爵之子領著還未到達邊境的軍隊回轉王廷，將私仇、大義以及恐懼、利益結合在一起，號召著眾人響應時，世間局勢的轉移進展得比想像還來得快。皇權最後的守衛迅速被圍剿擊潰，舊日帝王被鎖進大牢，而人們則在歡騰中見證新王的誕生。

只是，在這過程裡，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

攝政王的昔日同僚，城市建設大臣，潛濤領地的主人，萍風女士。她與寧岩侯爵情同手足，兩人曾在年輕時經歷過生死與共之事。而長期在宮廷與皇帝及寧岩侯爵相處，也讓她明白皇帝和侯爵的爭執，終究像是如同親人般，那種雖然吵得激烈，有時毫不修飾，卻始終容得下彼此的拌嘴。(事實上，這也是皇帝為什麼這麼信任侯爵之子的原因。)

因此，這不尋常的暗殺讓她開始懷疑，若不是皇帝，那麼究竟是誰能從中得利。於是在萬般思索下，她望見了最不可能的答案，並在那些被買通之人中找到足夠的證據。然而，即使有著證據，她本身的力量並不足以抗衡勢頭正盛的新王。於是萍風女士找上了隱於暗處，貪婪且利益為上的宮廷聖術會。

對於聖術會來說，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永遠是比昏庸耽溺的君主更難以掌控的。只是他們不見得肯冒過大的風險去介入，除非……眼前的局是一個難以放掉，在利益和風險上嚴重傾斜的局。而這次的局在他們眼裡便是這樣的一個局。

於是，在聖術會的暗助下(想當然，聖術會不會親自攪和進來，總得留有餘地)， 寧岩侯爵是遭阿剎河之子設局暗殺，並嫁禍皇帝的消息與證據傳遍了整個國境。

一時之間，那利益的危及與害怕僭主的可能，全都轉移到侯爵之子的身上。但更重要的，是昔日已被淡化的阿剎河血統，轉眼成了一切得位不正的佐證。於是，人人得以誅之。軍隊在其他貴族的帶領下倒戈，多路勤王師亦從國境各處趕來。在那夢寐以求的王座上，阿剎河之子只坐了七天。

後來，人們在牢中發現已死的舊皇帝，宮廷聖術會藉成員身分和影響力另立年幼新王，萍風女士則繼續在王城任職，而你的書頁也在此停下。

……

很有意思的故事，不是嗎？

那麼，

如果這故事有啟示，它將告訴人們什麼。

如果阿剎河之子從來就不知道他會登上王位，他會不會在寧岩侯爵自然離世後繼承爵位，並在皇帝的重用下成為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呢？

又或者，皇帝的好大喜功可能終究遭遇反噬。也許人們會將其推翻並推舉出新的王者，一個無須陰謀介入的王者。

可真正的結局又有誰能知道呢？

也許阿剎河之子仍會選擇同樣的道路，也或許他不會。只是在這當中，是什麼促使一個人在不合宜的時機選擇了不合宜的方式，終至粉身碎骨呢？

是「希望」，

你給了他希望，你於今日自他心中種下無止盡渴望的種子

在人間眾多可以腐化人們的事物中，「希望」總是最被低估而不為人知的

一旦人們有了希望，那任何一切都將化作可能

但那也同時代表著，人間將再無謹慎的節制

因此，最高明的引誘者未必會拿著權位、金錢或智識來誘惑

他們將如你一般，舉起「希望」來誘惑

人們會為了那渺小的無謂的希望，去賭注自己現有的一切。終至粉身碎骨，如同那阿剎河之子。

而有趣的是，儘管你的書頁飛奔快速，可實際當此刻映像結束時，年輕的侯爵之子其實才剛走出你的洞穴出口

「夫曼蒂塔修，」

他是如此地說著，那在阿剎河語的意思是絕佳的好運

儘管這時候他說起來，已經像是帝國貴族模仿阿剎河人講話的口音了

但那無從阻止他在心中這麼認為著，

今天可真是他一生中最「好運」的一天了，

對吧

阿剎河之子

你，是稜鏡之書

下一次，又會是什麼樣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