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型巴士進入陡地拔高的紅色山脈夾縫中,穿行於兩山之間的青藏公路,胸口突然一陣緊縮,透過車窗仰頭望,那高山以巍峨的氣魄垂眼看我,我像俯在他腳下一般處境卑微,身體本能地感到驚恐。
當年從圖片上初識這塊大地,童稚的我屏息注視書頁上平面的美景:浩瀚天幕之下原野舒展,青蔥翠綠,馬匹羊群星星點點,盡頭有湖泊,從水面折射出各種層次不同的藍光,與蒼穹的蔚藍相映,是錯置於地理課本上一首無語的詩。
遙遠的記憶魂牽夢縈,像是寫在水面上的一組密碼,水光幻變原以為已經閃逝不見了的,如今卻隨時間的潮汐反復推移到眼前,等待開解,欲窺探那背後隱藏的玄機,於是我隻身踏上了這條天路。
在旅程的初始便殷殷期待,期待與夢中的土地相見。果然巴士穿過大山腹中幾個隧道之後,天地終於拉開一個虛空,天寬地闊之中,原先內心的懼怕一哄而散,因親臨壯美而生崇敬戀慕的情愫,在我無法闔攏的嘴中無聲地吞吐。
連綿數十公里的油菜花田,在綠色草坡與樹林間閃爍金黃色澤,發散奇異的光,像另一枚太陽被壓平了在地面無限延展,向上濛濛發亮,與天空相互較勁。而天空那一隻倒扣的瓷盤,質地細緻湛藍無痕,白雲於其上抽絲描畫,捨棄了工整的線條,意到筆走那麼野。此刻我們已自西寧市進入湟源縣,窗外有小溪潺潺流過,是青海湟水的源頭,最後將匯入滾滾黃河。
捏著麥克風說話的女導遊小張,兩排睫毛刷得又濃又翹,導覽的聲音細軟親切。一副大墨鏡遮住了開車師傅的眼睛,看不出他的喜惡,只聽見沿路頻繁刺耳的喇叭聲,像是他持續不耐煩的咒駡。車上其他遊客多結伴而來,情侶朋友們談論著旅途中值得回味的景點。我獨自坐在臨窗的位子上,癡癡望向窗外,此處寡雨,無邊遼闊的大地之上,一間間土磚砌成的房屋在稀疏的林子後頭掩映。高原氣候日照強,殺光了山上草木,一座座赤裸乾瘠的土坡高高遮住了遠處天際帷幕,形成一堵綿長的牆,在天之涯地之角固執堅守。車內人語細碎,聽小張說起了公主的故事,恍惚間,心裏有些什麼被觸動,意識到自己正走在當年公主所行經的這條天路之上,隱隱約約,勾起此行的懸念。
小巴士搖搖晃晃爬上日月山,海拔三千九百公尺,七月這時節菜地都收成了,山路兩側是層疊起伏的黃綠色土丘。一路行過農耕區進入放牧區。黑色犛牛與白色綿羊群,在山坡上遠遠近近或立或臥。
才下車便感到空氣稀薄冷冽,我放慢腳步,一口一口調節自己的呼吸。
一個藏族婦女拿肉羹餵食懷裏的白色小綿羊,小羊仰頭咀嚼、下顎嚅動的側臉惹人憐愛,我才要端起相機,那婦人便伸手要錢,五塊!眉宇之間挑起一股蘊積深沈的怨怒,不是針對我,是對於她一直無法獲得的財富,我默默放下了相機。唖口上強風吹刮,五顏六色的風馬旗激動亂顫,那原是藏族人最單純深切的祈願。不求今世求來生,藏人曾經知足虔誠,然後在人潮車潮翻滾著欲望流動的山巔,悄悄換去素樸的臉色。
山巔之上,一座瓷白的公主塑像,在藍天下矗立;每日流連在這裏的藏人,可還記得她?一個曾經肩負和親使命的皇朝公主。當她從富饒的中原往偏遠貧瘠的西部大地走來,走到這裏自山頭回望,故鄉長安迢遙無蹤影,十六歲的公主取出御賜的日月寶鏡,看見自己憔悴的愁容,一氣之下將寶鏡摔下山,這山從此喚作日月。我揣想著公主的憤怒,肩上背負的使命太沉重?戰場上刀光劍影的仇隙卻要仰賴一介弱女子來平息?此番前去福禍未卜,家鄉的爹娘如何捨得?或者僅僅就是寂寞了?在無邊天地中感到孤單無助的寂寞。
這故事後來有了美好的發展,傳說藏王松贊干布非常疼愛公主,為她打造了布達拉宮,知書達禮的美麗公主為藏人帶來了文明。這明明是一段妝點太平的歷史,卻令我良久悵惘。我以為這故事最動人的是當公主行走在天路之上,內心汨汨滋生卻無法言說的艱難。那艱難從迢遙的年代召喚我,使我如今行走在這條天路之上,也感到隱隱的寂寞。
隨風劇烈翻飛的風馬旗,色彩斑斕地渲染了整座山頭的恣意,我仰頭望見巴士上一對小情侶正站在彩旗前咧嘴拍照。山路邊一頭白色駱駝,兩個駝峰之間縛著一塊彩色坐毯,華麗的圖案似向遊客宣告自己的乘坐價值。駱駝由一個藏族男人牽著,沿山路向遊客收費供乘坐拍照。對此我沒有興趣,然而雙腳卻受了莫名的牽引,尾隨駱駝而去。為了追上牠,我邁開步伐,顧不得微微喘息的胸口,深怕牠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開。男人停下來與路邊遊客喊價,我走近駱駝身旁,注視牠的臉;眼瞼半垂,長長睫毛覆蓋突出的大眼睛,意識到我的存在,牠轉頭看了我一眼,緩慢而悠長。那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情,我彷佛看見了牠的疲憊與委屈。我怯怯伸出手去拍撫牠的身體,牠沒有因此挪移,粗硬的短毛紮著我的手掌,肌膚觸到牠厚實的肉身和體溫。我不知道自己是要安慰牠,或者其實是在撫慰我自己。一會兒藏族男人與遊客議價不成,拉起繩索要走,駱駝邁步向前又把頭低下了。
白色駱駝步履蹣跚往未來的生存之路前行;當年公主離開日月山,肩負唐與吐魯番兩族的共同願望,繼續前往陌生的荒原盡頭,讓淚水匯成了倒淌河;而如今走在這條路上的我,又為了什麼上路呢?
揣著疑惑胡想從日月山下來,公路兩旁是平坦無垠的草原。遠處天際線和右側祁連山山棱線都隱沒在淡薄的天光之下,分不清楚了。車速極快,我透過車窗望見的幾乎是匆匆定格的風景;牧民的房子與捕蜂人的帳棚挨著幾塊油菜花田與草原,這裏那裏錯落著。採集蜂蜜的木箱子沿花海邊上迤邐散置。捕蜂人著長袖衣褲在帳篷門口或坐或站往遠處凝望,不知凝望什麼。偶爾有幾匹馬低頭吃草的身影掠過車窗,煽動午間慵懶的空氣,我望向窗外的眼光也迷蒙恍惚起來。
車窗一路擦過草原的風,轉進人煙稠密的市集,挾帶飛揚塵土的車身終於行至贊普林卡,藏傳佛教寺院,當年公主進藏之前暫時棲身以適應高原氣候的行宮。
大殿內百餘幅壁畫電影膠捲似的搬演著古老的故事:一行護送公主的隊伍浩浩蕩蕩,公主婀挪身姿在蒼茫天地中顯得如此單薄,英武的松贊干布與公主相見了,這一眼成就漢藏之間文化交流的佳話,也讓一個女孩在漫長的生命旅次中蛻變出包容蘊藉的母性。公主讓藏人織布、耕種,原野風光點滴摻入了大唐氣象。斑駁石牆上的圖彩褪色了,公主臉上幽幽渺渺的神情添了一些滄桑心事。
我獨自站在大殿內,公主祀像前供奉了幾盞光明燈,燭火熒熒,她的臉圓淨慈善,散發高貴溫婉的氣質。我不禁想像她在此地停留時面對這高原荒漠的心情,是否也憂慮前去的道路,猜測松贊干布的相貌為人,幻想無可預知的塞外生活?對於嶄新生活的期待可曾稍稍移轉思念親人的傷痛?大殿裏非常安靜,其他遊客都在殿外院前拍照,偶爾會聽見角落有喇嘛為香客誦經祈福的聲音,細細碎碎似近還遠。
迎面走來一個僧侶,紅袍子下襬隨身體輕輕晃動,面容清瞿。低眉斂目走到我面前,微微屈身頷首,似有話要說。我正要探問,他的聲音卻像一股回音不真切地響起來:「至今一切得來不易,所幸皆與人為善;善自珍惜,內心渴盼的就要發生。」
突然間依稀可聞的誦經聲都靜止,周圍彷佛真空了,只感到一顆心倏地抽緊,下階梯一步踩空那般失神無措。
我仍在他的話語中沈吟,紅色袍子不知何時已消失。
置身大殿內左右張望,殿外微風吹進來,供桌前燭火一陣閃爍。祝禱聲浪由隱微至明朗潮水般一波波湧向耳畔,前院裏拍照的遊客也像陸續上岸的蟹依序進入殿中,一時間人語雜遝。意識蒙昧中我仰望公主塑像,舒展的眉目似乎正眷顧著我,我望進那雙溫柔的眼神,試圖尋找一點微弱的訊息,然而那裏頭是一片虛無,內在焦灼的困惑使我幾乎要對著沉默的公主發問了,然而她緊抿的嘴角依舊什麼也沒有透露,那微微上揚的唇線卻悄悄安撫了我,我依稀聽見她在無聲地說,是的,渴盼的就要發生。
忽然,導遊小張催促的聲音大喇喇自院落穿過大殿而來,我戀戀不捨將目光自塑像上移開,轉身前往這趟旅程的終點,青海湖。
巴士持續繞回天路,在這條連接青海與西藏的公路上,公主耗去三年的時間才到達此生安頓的歸屬。切斷所有原生的習慣、情感,進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家園;於是這條天路成為她重生的臍帶,過去滋養生命的泉源只能留在記憶底層永遠地懷念。
擋風玻璃前天路筆直地鋪向天邊,天邊岩坡上有座廢棄的天葬台經幡飛舞,岩坡下的房子紅白相間,在烈陽中簇新地閃著光亮。左邊墨綠色昆侖山脈,暗影幢幢,似隱隱透露著古老而神秘的傳說。遠遠地一條藍色的緞子落在天幕邊陲,小張說,那就是青海湖了。
坐在車上遠望時,天空湖水花海草原斑斕交錯成藍白黃綠的繽紛色塊,青海湖在你目光所及的曠野之上無限地延展再延展,引領你翹首企望,恨不能再接近一點再近一點,最好能正面擁抱。
而當我終於走到湖畔,薄薄的白雲一片兩片三片掠過水面,高原上的風毫無阻攔,坐在碎石地上感受湖面之下巨大湧動的力量,可又那麼沉靜的,不驚擾任何人。
終於抵達了啊!夢中的淨土。青海湖閃耀著各種層次的藍光,波瀾浩大,錯覺像另一塊天空落到了地面。豔陽與風恣意撩撥湖面,光影駁雜,我的眼睛遂逐漸如貓眼畏縮。多年前,這塊彷佛暗藏玄機的山水以絕美的姿態誘引我,然而當我終於到達,親臨湖邊,企圖望進那如何也望不見盡頭的湖水,近在咫尺的夢想卻感覺仍遠在天邊,像一首難解的詩。飛過兩千公里,越過層層迭迭的河流山峰,妄想覓得的答案,似乎仍在迢遙的遠方。追尋無法停止。模模糊糊的,我想起喇嘛說的話,那就要發生的渴盼,也在未知的他方等著我嗎?
公主的塑像高高立在湖邊,遊客成群圍繞在她腳下,爭相拍照。我想當天光退去,湖邊旅人散盡,黑暗中只剩下風撥動湖水陣陣翻湧的潮聲,而她仍要孤伶伶地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