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的等候
從林邊火車站走到外公家大約五分鐘的路程,我們每次出站後,都會看到車站外面,舅舅站在那裏等我們。當時舅舅家裡沒有汽車,只有一台摩托車和幾台腳踏車,通常摩托車是用來送瓦斯的,所以舅舅來接我們的時候,大多是走路或是騎腳踏車。我們站在出口就能看見不遠的舅舅,牽著腳踏車,流著汗靜靜地等著。 他看見我們,就會一邊微笑的揮揮手,一邊喊著媽媽的名字,然後快速的走向我們。媽媽在家裡講話都小小聲的,連笑的時候也都很輕柔,但此時,看見舅舅的媽媽,都會開心地揮手且大喊著:
「阿兄~」
然後拿著行李,牽起我,快速地走過去。舅舅會很自然地接過媽媽手上提起的行李,放在腳踏車上,牽著車,和媽媽並排走著,邊走邊聊天。雖然短短五分鐘路程,但他們聊了好多好多事;雖然兩人很久沒見面,但總是很開心、熱絡且絲毫不生疏,這種感覺好奇妙。
來回林邊幾次之後,我覺得自己很熟悉外公家附近的路線,一直很期待有機會可以表現一下。有一次暑假回去,到了車站出口,卻沒有看到舅舅,我心想,表現的機會來了,
「媽,我認得路,我們自己走回去吧!」
媽媽東張西望的,小聲平靜地回我:「再等一下吧...」
我心裡納悶著...
「難道媽媽不認得路嗎?還是媽媽不相信我?」
正打算開口說明我知道路線的時候,表哥騎著腳踏車過來了,他說舅舅去送瓦斯還沒回來,他先過來帶我們回去,媽媽沒有說話,默默的點點頭。
表哥說:「五姑,我幫妳拿行李」
媽媽把手上的行李遞給表哥,表哥把行李放在腳踏車上,牽著車走在前面。我牽起媽媽的手,跟在表哥後面,一路上很安靜地走著。我覺得媽媽好像怪怪的,剛剛故意拖延時間不讓我帶路,現在又不想講話、拖拖拉拉的,走得超級慢的,我心裡突然有些奇怪的想法...
「難道媽媽其實根本不想回娘家?」「還是媽媽做錯什麼事,怕看到外公?」
表哥說要先騎車回去放行李,我和媽媽則是慢慢的走回去。我看著表哥的腳踏車很快的騎回去,遠遠的那頭,他的腳踏車拐了個彎,進去瓦斯店,下一秒,舅舅就走出來了,站在路旁向我們揮手。舅舅一邊走向我們,一邊揮手喊著媽媽的名字,媽媽像是突然醒了過來,邊揮手邊大喊:
「阿兄~」
媽媽突然拉起我的手,快步走向舅舅。頓時間,我好像明白了,媽媽不是怪怪的,媽媽只是期待那種被歡迎回家的感覺。雖然媽媽已經是成人,離家又返家好幾回,但舅舅每次都還是要來接她,原來舅舅接的不是我的媽媽,舅舅來迎接的是那位–他看著長大,離家很久,牽掛在心中的妹妹。雖然車站離外公家很近,媽媽也不是不認得路,但她每次都還是會在出口等,原來媽媽等的不是來帶路的舅舅,媽媽等待的是那位–看顧她成長,教導她學習,長兄如父的大哥。
一個女人因為婚姻離開熟悉的環境,但心中仍掛念著那個培育她的家,ㄧ個她深知永遠在她的身後,等著她回去休息的家。林邊的太陽好大,熱熱的空氣讓整條路看起來都搖搖晃晃的像是快要蒸發了一般。這一刻,蒸發的熱氣圍繞著舅舅的身影、媽媽的背影,我好像回到了過去,看見1970 年代的大哥,站在家門口,開心地迎接每一位從外地返家的妹妹們。
林邊,外公的家鄉、舅舅的故鄉;
林邊,女兒們永遠的「後頭厝」。
緬懷、警語
炙熱的陽光、溫暖的海風,學生時代的我很享受在陽光下,揮灑滾燙的汗水,蒸散熱爆的體溫。當我得知可以在屏東海生館進行我的專題研究時,我毫不猶豫、迫不及待的答應前往。每一次的旅程中,我最期待的就是坐上從高雄小港機場開往屏東車城的客運,這班車沿著省道十七,一路開向屏東,途中就會經過外公家附近的路口。上車後,我會選個右邊靠窗的位置,沿途大家通常都在閉目養神,但我卻聚精會神地等待。等這台時光客運(哈,其實是國光客運)載我到熟悉的路口,讓我有幾秒鐘,再看一眼那條道路、外公的房子;讓我能擁有片刻的舊地重遊,短暫的時光倒流。
當時的外公已經不住在林邊了,外公生病後,為了就醫方便,舅舅一家陪著外公都搬到了高雄,往後幾年,暑假的回娘家就不是回林邊,而是回高雄了。又過了好幾年,最後一次,大家聚集在林邊老家的時候,是在外公的告別式之後。瓦斯店的右側排列整齊的不是瓦斯桶,而是一個個花籃。書房的大門打開著,不再隨時緊閉;裡面坐著的,不是談事情的外公,而是他的兒女們。大家圍著茶几旁,用陪伴外公多年的茶具,泡著外公生病前喜愛的茶,聊著這個已經離開的大家長。外公的房間不再神秘不能進入,阿姨們各自有默契的交錯進出,平靜的看著回憶,輕輕的觸碰家具,好像是在和她們敬愛的父親牽手擁抱,也好像是在和她們的老家告別。她們時而感傷倚床而坐,時而難過相擁而泣。小時候,到林邊的外公家玩,總感覺家裡的氣氛很平和;長大後,再次回到外公家,沒想到連和外公進行永遠的別離,氣氛也是這麼的平安。在愛裡沒有懼怕,或許外公留給我們後代子子孫孫的,不只有堅定的信仰,還有讓人平安的愛。
隔天早上,舅舅找媽媽和我一起去散步,我們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到外公的果園。打開鐵門,裡面的果樹依舊在,但樹上已不見結實累累的果子,雖然沒有雜草叢生,但地上也不比以前乾淨整齊。果園後面有一間小教室,是舅舅以前幫學生補習用的,黑板上還放著幾盒粉筆和板擦。聽說舅舅以前是位很認真的小學老師,如果成績落後的學生,他都會利用課後時間,找他們到這間小教室,做補救教學。舅舅已經退休好幾年了,教室很久沒用,積了許多灰塵,但仍然可以看見課桌椅、粉筆和板擦都擺放的很整齊。我們在教室裡待了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在旁邊陪著舅舅看一看教室,也在裡面巡了一圈,舅舅習慣性的隨手整理了一下課桌椅,重新擺放板擦,把粉筆一根根整理好。最後離開教室前,我從舅舅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些許落寞,他靜靜地將門鎖上、關好,就好像是他靜靜地離開那間他從教數十年的學校。
轉身看著這個沒有園丁照顧的果園,我心目中的伊甸園—外公的果園,我還東張西望的想要找看看蘋果樹有沒有長大結果呢。等我回過神才注意到,舅舅不知何時,已經拿起掃把認真的清理著地上的落葉和殘枝,我看著他努力地想清出果園中間的那條步道。媽媽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走向舅舅,我以為媽媽是要我去幫忙,所以我快步跟上。媽媽伸手拿過舅舅手中的掃把,說:
「阿兄,別再掃了,落葉過幾天又會掉下來。」
媽媽將掃把遞給了我,示意要我放到旁邊。我握住掃把,抬頭看了一下果園,心裡想著,林邊的家從外公傳承到了舅舅、媽媽,現在傳到了我們這一代,我看著手中接過的棒子(喔!不,是掃把!),心中頓時複雜了起來,感覺好像承接了什 麼重大責任一般。
忽然間,鐵門牽動的金屬摩擦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匆忙地將掃把放在教室外面的圍牆邊,小跑步到門口,喊著:
「等我一下!」 我當時心裡想著:「我應該還太年輕了,有什麼責任以後再說好了, 我可不想被關在果園裡面啊!」
回程的路上,舅舅和媽媽依舊並肩走著、靜靜地聊著,我默默地跟在後面,突然發覺,路旁兩側的農田呢?我以為我記錯了,所以開口問:
「舅舅,這裡以前是不是有田?」
原本看起來有些落寞的舅舅,突然激動的說:
「他們現在都改成魚池了,養魚、養蝦,拼命抽地下水,林邊齁,本來下大雨就會淹水,現在又一直抽地下水,都地層下陷了,這個以後如果遇到颱風的那種淹水齁,就不知道會怎麼樣,真的是齁,為什麼要這樣啊,都不顧環境...」
舅舅激動的說著,我在一旁有點驚訝的看著他,從來都沒有看過舅舅這麼激烈的討論時事。我當時已經是生物相關科系的大學生了,而且我對生態的課題特別感興趣,我眼前的這位舅舅,突然變成了地方環保人士,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同時,我也開始擔憂是否會真如舅舅所說的,未來有一天,這個家鄉會淹水。回到外公家之後,我站在門口仔細地瞧著小斜坡的高度,起初外公為了防淹水,房子在蓋的時候就有墊高了,因此店門口有做一個斜坡可以連接到地勢較低的馬路。忘了是誰,看著我對著小斜坡一直瞧,還跟我說:
「我們這間是整條路最高的啦,外公當初墊高很多,我們都是最後淹水的那一 間,不要擔心啦!」
聽到這個,我放心了,心中慶幸著:「外公墊這麼高,淹水應該不會淹到我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