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土耳其舉行地方大選。此次選舉意義非凡:這是土耳其2017年修憲為總統制後的首次地方選舉,也是2023年總統選舉前最後一次全國大選。選舉結果出爐,艾爾多安嘗到了慘勝的苦澀。
土耳其81大省中,總統艾爾多安所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雖仍維持多數統治,但只拿到39省的執政權,比起2014年的53省少了許多;更被共和人民黨(CHP)連下三城,拿到了前三大省的執政權:伊斯坦堡、安卡拉與伊茲米爾,其中伊茲米爾本是CHP鐵票區,輸了並不稀奇;安卡拉雖是首次失守,卻也還算面子問題;但輸了伊斯坦堡,那可就是實實在在的裡子失血了,這裡不僅是土耳其的經濟重鎮,也是艾爾多安政治生涯的起點,當年他就是以伊斯坦堡市長的身分,一步步走到了今日的總統之位。
因此,為了“彌補”損失,在選舉結果揭曉後,AKP甚至要求伊斯坦堡的32個選區重新計票。4月9日,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部分駁回了AKP提出的重新計票的呼籲。因此,雖然艾爾多安堅持,如果全部重新計票,結果也許會有所不同,但最終仍改變不了丟失伊斯坦堡的事實。
但這次地方大選雖給了艾爾多安一計重槌,卻也賞了他些許甜頭,例如東南的庫德諸省,AKP在這次選舉中奪下了阿勒(Ağrı)、比特利斯(Bitlis)、舍爾奈克(Şırnak)三省的執政權,其中舍爾奈克更是傳統的庫德政黨鐵票區,會在這種地方勝選,或許連AKP自己都沒預料到。
掌權十來年,艾爾多安憑藉合縱連橫的技巧、豐碩的外交成果、經濟發展的榮景,樹立起無人能敵的統治威望及魅力,成了"土耳其崛起"的代名詞。只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經濟問題正是此次的選舉關鍵,這對艾爾多安與土耳其的崛起之路來說,都是短期難解的困境。
"蘇丹"的合縱連橫
艾爾多安2003年出任土耳其總理,之後連任三屆,並在2014年成為土耳其首任民選總統,2016年經歷了流產政變,2017年推動公投修憲,將土耳其改為總統制,更因修憲後的總統職權相當巨大,而被稱為"現代蘇丹"。
在國內政治上,艾爾多安成功瓦解常年干政的軍方勢力,終結了土耳其行之有年的"一國二君"制。自凱末爾推動西化以來,軍方便自詡為凱末爾主義、世俗主義的守門人,並曾在1960、1971、1980、1997年四次干政,幾乎每十年一次,且次次受民眾肯定,因此過去還流傳過一個笑話"土耳其不論誰當選,執政的都是軍隊"。
艾爾多安上任後,首先拉拔伊斯蘭領袖葛蘭,藉其宗教威望削弱軍隊在民間的影響力;隨後進行多次"民主改革",其實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軍隊在文官系統內的影響力連根拔起,並架空多名軍方高級將領的權力。2016年土耳其發生了流產政變(但也有其自導自演一說),艾爾多安便更有理由整肅軍隊,結果證明,這波整肅的範圍超乎想像,擴及學界、媒體界、司法界,上千所學校、媒體網站被迫關閉,十幾萬名公務員及學者被迫離職,艾爾多安的親信集團隨後取而代之。軍隊的輝煌歲月一去不復返,而當初被用以制衡軍隊的葛蘭,也因其宗教勢力日漸龐大,儼然成了另一個平行政府,而被逼流亡海外。艾爾多安收編軍隊,打壓葛蘭運動與文官體系,可說是彈壓了所有國內的反對勢力,故土耳其政壇上雖有反對艾爾多安的政治人物,但大多不成氣候。
找回土耳其的東方身份
艾爾多安既剷除國內異己,也靠靈活的對外政策為自己樹立威望。土耳其地處歐亞之交,其身份認同也長年在東西之間擺蕩。凱末爾以降的土耳其領導人,多采歐洲取向的外交策略,積極加入歐盟、渴望成為西方世界的一員,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這樣的失望已在歷史中上演過無數次;而艾爾多安則象徵了屢屢無所適從下的反動力量,其外交政策帶有鮮明的中東色彩,並逐漸將土耳其的國家形象由西方側翼轉化為中東大國。
其首先介入敘利亞內戰,在2016年的幼發拉底河之盾行動中建立了敘土邊界的安全區,又在2018年的橄欖枝行動下取得敘利亞北部的阿夫林區,削弱國內庫德反抗軍的力量;而在以巴問題上,艾爾多安堅定支持巴勒斯坦建國,站在了政治正確的一方,並藉哈紹吉命案的新聞發酵來羞辱沙烏地阿拉伯,支持穆斯林兄弟會以牽制埃及,企圖掌握伊斯蘭領袖、中東強國的話語權。
然而即便艾爾多安看似回防中東,卻也未全然放棄"西方國家"的身份,其仍試圖讓土耳其成為歐盟的一員,且其雖改善與俄羅斯及伊朗的關係,卻也不敢做得太過火,以免徹底激怒美國與北約。艾爾多安的外交政策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靈活擺蕩,令土耳其人有種"重回鄂圖曼帝國時代"的自信感,自然攏絡了不少民心,構成其堅實的統治基礎。
艾爾多安經濟學的失靈
除了在整頓政治勢力、外交場域中頗有建樹外,艾爾多安也在經濟上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然而其經濟政策可說是肇基之初便危機四伏,並在一連串蝴蝶效應下,由榮景一片走向後來的貨幣危機,釀成了這次慘勝的致命傷。
艾爾多安的經濟政策以低利率為主軸,輔以招攬外資、政府挹注基礎建設等措施,令土耳其經濟在過去十年內高速成長,其GDP在2018年時達到9098億美元,世界排名17,人均GDP則達到1萬美元;此外政府也提供各種福利津貼,並大力改善各鄉鎮的基礎建設,這也是AKP之所以能在某些東南部庫德省勝出的原因。庫德人未必不想獨立,但長年動亂下來,比起整天打遊擊的反抗軍,能穩定供水供電的市政府顯然更有吸引力,因此由獨立轉求自治,也逐漸成為某些庫德人的政治要求。求取溫飽,終是人之常情。
但既然贏了庫德區,為何還會輸掉前三大城?原因在於2018年的土耳其里拉崩盤與外債危機。土耳其的經濟資料看上去耀眼,其金融體系卻相當脆弱。經濟過熱導致通膨、資產泡沫、經常性帳戶赤字,而艾爾多安又時常與央行意見不合,強制插手金融體系,例如在選前強迫央行降息,以活絡經濟、促進建設等。此舉除嚴重打擊金融體系的獨立性外,也讓經濟過熱得更厲害,長久下來,終於迎來了炸裂的導火線-美國的經濟制裁。
2018年特朗普將土耳其鋼鋁產品的進口關稅升為兩倍,里拉隨即重貶20%,幾近崩盤,接著便觸發了外債危機,通膨率與失業率就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土耳其全國上下民怨沸騰。對庫德省的居民來說,政府提供水電是恩賜;但對伊斯坦堡、安卡拉的居民而言,維持經濟穩定是政府的義務。雙方境遇不同,思考脈絡也互異,因而有了完全相反的選擇。
"土耳其崛起"該何去何從?
現美國雖已解除了制裁,但土耳其的經濟也沒能立刻恢復,仍是一片疲軟,內傷頗重,從而波及AKP的選情。艾爾多安或許選前就心裡有數,經濟問題會是自己的致命傷,故不斷訴諸民族主義的選戰策略,例如在競選場合播放紐西蘭清真寺的屠殺視頻,強調許多反穆斯林的澳大利亞、紐西蘭人已混進土耳其境內,"他們應該要像加里波利之戰的祖父們一樣,被裝進棺材送回去!";或大肆宣傳土耳其經濟崩壞全是歐美的陰謀,CHP是外國勢力的走狗,"土耳其人千萬不能向惡勢力低頭";以及聽到特朗普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後,立刻憤而宣佈"那我就讓聖索菲亞大教堂從博物館變清真寺"等。可惜這次似乎成效不大,經濟疲軟就像一把利刃,深插在艾爾多安政權體內,並讓傷口不斷失血,挑起民族情緒頂多就是上了層藥,但刀沒拔出,傷口仍在,藥上得再多也無濟於事。
而某些西方媒體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次大選象徵艾爾多安的失勢,且可能是土耳其走向"健全民主制"的起點,這或許有些異想天開了。民眾雖不滿經濟疲軟,卻未必會拋棄艾爾多安。艾爾多安上任後確實不斷擴權,也壓制媒體自由、剷除異己,但其一手打造的土耳其黃金十年,人民不可能全都拋之腦後、視而不見。所謂"土耳其崛起",背後不只是華麗的資料,更暗藏了土耳其社會中被西化政策壓抑許久的無聲吶喊:伊斯蘭認同、東方身份、歐亞強國等,艾爾多安未必全然奉行這些價值,但他讓自己成為民眾眼裡的價值代言人,並把這些價值巧妙地鑲嵌在政策中,成了土耳其崛起的舵手。
久而久之,只要挑戰艾爾多安,就形同挑戰土耳其主流價值觀,也就等於挑戰了土耳其崛起,這幾乎是土耳其過往十年的社會氛圍。這種集體潛意識不會因一場選舉而消亡殆盡,也難因一次經濟危機而發生逆轉。此次反對黨雖有所成長,但民眾幾乎不怎麼討論其政見,多是為了"懲罰艾爾多安"而將票灌給另一方。經濟問題雖然拖累了艾爾多安,卻也沒能將其趕盡殺絕,AKP仍取得了多數省分的執政權,穩住了土耳其的內政格局,國家各部也仍由艾爾多安的親信掌控。
艾爾多安若想繼續保有土耳其崛起的標籤,首要之急便是改善民生經濟,故或許會向國際貨幣基金(IMF)尋求協助,並減少對央行的干預,但如此一來,便勢必要在土美關係、土歐關係上有所讓步,屆時是否還能維持過往在歐亞間來回擺蕩的外交彈性?恐怕相當不易。或許此次大選真正挑戰的,不是艾爾多安的執政正當性,而是土耳其現有的發展道路,是繼續依賴外資與央行降息促進經濟活絡,進而在歐亞之間來回擺蕩?還是為解經濟困境,犧牲部分外交彈性,靠攏西方?這不只是艾爾多安的個人挑戰,也將是土耳其下一個十年的難解困局。
原文發表網址:
2019.4.11
中東研究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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