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6|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花開花落,緣生緣滅

父親走了!
若真要為長者諱、為親者諱的話,能說些什麼?該寫下什麼?
看過父親年輕時唯一一張照片,是他入伍前夕和友朋一塊在照相館拍的,眉清目秀,的確好看。母親則不一樣,不僅身材嫌矮小,也渾無三阿姨的白淨秀氣。從我曉事後就查覺,父親乾乾淨淨地打扮起來之後,確如母親所言,「人模人樣。」我們兄姐妹六人,遺傳到父親相貌的,自然出落得標緻點。有一件事母親三番兩次說起,當時還住在台東鄉下,大哥大姐俱年幼。父親聽到有人嘲笑二伯家的小孩長得醜不拉嘰,覺得自家孩子也跟著被看輕貶低了,馬上跨上腳踏車要載著大哥大姐去給他們看,大有一舉堵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再說三道四之勢。
觀諸大哥大姐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青春樣貌,在那個窮鄉僻壤,絕對稱得上漂亮孩童。
父親年輕時不僅長得好看,身材也修長挺拔。據他醉言醉語時自述,智商亦佳,是塊讀書的料。若能好好栽培,必走上讀書人之路。可惜啊可惜,生錯了人家投錯了胎。他的阿娘生養了十個小孩,他的阿爸早早過世,做為屘囝的他,只上了四年小學,就被阿娘硬生生地休了學,派到山坡上放牛去。想來父親對此耿耿於懷,也對自己的阿娘頗有怨懟,醉酒時搬出來講了好幾次。但看他灌著紅標米酒,噴出一口口酒氣,雙眼滿佈著血絲,年幼的我只有厭憎,沒有同情。
更不堪的是,有時父親說著說著,開始挑起我的不是。在校,我品學兼優,在家,我幫著洗衣、洗碗、做家事、管束兩個妹妹。一年冬天,手指頭不知因何裂開了幾條縫,我沒想過要訴苦,依然幫著母親搓洗衣服,大冷天的。可父親醉酒時,總有看我不順眼之時,無非是我不願意小學一畢業就被送去成衣廠踩縫紝機,像大姐二姐那樣。父親挑著挑著我的不是,彷彿我犯了什麼不可饒恕之罪,末了,兇狠狠惡狠狠地說,
「不會讓你繼續讀冊,小學一畢業就給我去做工。」
「不會讓你繼續讀冊,國中一畢業就給我去做工。」
一個對阿娘毀了讀書夢迭有怨言的男子,卻可以藉著酒意威脅想升學的女兒不讓她繼續唸書。在那一刻,自尊心極強的我何止痛恨,更多的是看不起眼前這個叫做父親的男子。我別過頭去,不願讓他看到我撲𥰡𥰡淌下來的淚珠。不知父親酒醒之後是否記得這些醉言醉語,有時母親事後詰問嘲諷他,他總是一臉訕然。可國、高中時論語、孟子、文言文背誦難不倒的我,卻始終記得。早已非什麼童年傷痕,就是記憶力好,沒忘掉,也是少數能回想起與父親相處的場景。
也許,父親的確是塊讀書的料,畢竟,我和二姐都成了他口中「歹竹也會出好筍」的好筍,經受得起升學教育的磨礪。在他不喝酒時最常做的,就是手捧著一本書,早年是從租書店拿回來的那些個書頁封面看起來髒希希的演義、怪譚、武俠小說之類的。我冷冷地審視著那些書,猶如審視著父親喝醉酒時的醜態。因此之故,我曾經看不起武俠小說,對鋒頭甚健、一手抱美人、一手品醇酒的古龍自然不存好感。直至大學時碰到了金庸,才改變了對武俠小說的觀感。但在當時,金庸哪比得上張愛玲、白先勇、王禎和、黃春明和七等生這些赫赫之名?大約連陳映真、張系國、三毛也比不上。
父親捧書讀的習慣始終未改,我自小愛看書,或多或少受到了父親的啟發吧。對於書,我向來不吝嗇,過年時拿到的壓歲錢,上了高中開始有的零用錢,很大一部份花在了曾號稱書店街的重慶南路上。父親卻似乎對我看的書不感興趣,金庸、高陽例外。二月河的歷史小說在台灣出版之後,父親也因此讀了不少大清朝的權謀宮鬥書籍。如今想想,父親僅唸了四年小學,卻讀得懂金庸,可見資質不錯。曾有中國大陸來此的訪問學者說看不懂金庸,太文言了,亦碰過在此較年輕的台灣媽媽發出同樣喟嘆。聽得我滿心狐疑,一楞一楞地。文言文?我看的金庸小說,明明是白話文啊!
當個體面的斯文人,不沾泥不沾土,應是父親的未竟之夢。記憶裡,搜索不到父親在台東鄉下時的身影,但隱約記得全家搬到士林時的父親。穿戴得整整齊齊,梳理得乾乾淨淨,筆挺的西褲,晶亮的皮鞋,上了髮油的旁分髮型。也許父親未對我和顏悅色,印像中我只是遙遙地看著他,大姐的記憶卻大不同。有一次,父親照例要搭公車返回公司時,轉到雜貨店買了包香煙,還拿了瓶汽水。就在父親站在雜貨店門口喝起來時,適巧大姐背著最小的妹妹在附近踢踏。大姐不解地看著父親自顧自地喝著汽水,父親瞪了她一眼,兇了她一句說,
「看啥?還不趕緊回去?」
此事,大姐說了幾次,依她的個性,恐怕要帶到塵埃泥土裡去。不是記恨,有些記憶,純粹想忘也忘不了。
這就是父親,喜歡吃好的、穿好的,喜歡體體面面。而當時,他不過透過二姨丈的介紹,在三商行看顧著倉庫。雖稱不上什麼光彩職業,畢竟不用灰頭土臉地勞動四肢。若父親得以一直當個倉庫管理員,或許有機會比較認真地對待父親這個角色。結果,倉庫遭竊,父親丟了工作,我們從士林搬到了龍蛇混雜、外地人聚集的三重埔。早過了學徒年齡的父親,只能拿起鏟子做土水,成了有工做時髒希希,沒工做時醉醺醺之一夥。
外頭老下著雨,屋子裡飄著燒酒味,坑坑洞洞的水泥地面,散落的酒瓶蓋。我厭惡那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更憎惡父親與他的燒酒伴。最難堪地莫過於不管我內心如何不屑,當父親叫我到巷子底外省婆開的雜貨店買燒酒時,我只能吞下所有不堪,故作無事地去那裡丟人現眼。當然丟人現眼,別的小孩拎著鈔票買吃食,我拿著鈔票買一瓶又一瓶的搖頭仔,不就擺明了,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我是酒鬼的女兒。
有好幾個春節,父親和母親上演著同樣的劇碼,關鍵詞是燒酒。母親難得出一趟門,又是大過年的,不無歡頭喜面地打扮得新點點,與父親去台東鄉親家拜年。高高興興地出門,駡駡咧咧地回來。父親出門時穿得人模人樣,進門時顛得不成人樣,總是在鄉親故舊家,不顧臉面地喝個不醉不罷休。兩人只能搭計程車回來,酒醉的父親可能把自己想像成錢多多,老是對計程車司機硬塞大紅包。看得母親豈止火冒三丈,簡直心在滴血。這些個狗屁倒灶事,左鄰右舍自然看在眼裡。有一次,父親還把計程車弄髒了,不僅母親「拖尿連」駡聲不絕,計程車司機也跟著一起駡。
回頭試想,可不就是一齣活生生小人物荒謬劇?但當時年幼的我,耳裡聽著叫駡聲,眼睛盯著地面,只想能有個洞鑽進去。
父親於我最不堪的記憶,也是父親最張揚的歲月。大哥唸完國中被送去木工廠當學徒,大姐二姐小學一畢業,就到成衣廠論件計酬踩縫紝機,住宿舍、吃大鍋飯。若非大哥大姐二姐認為三個妹妹應當繼續受教育,父親大概不介意我們小學一畢業,全部去工廠當女工。賺得的錢,當然最好由他支配。
所幸,孩子會長大,大到不用只能頭低低地接受父親的安排。
我升上國中那一年,搬離了這條不堪回首的巷弄。拜三位兄姐早早工作之賜,存夠了頭期款,買了房子。大哥服兵役時,家裡大小事是大姐二姐在打理。俟大姐因緣際會進入珠寶業,大哥也當完兵回來,吾家順理成彰成了長姐如母,長兄如父。父親依然是父親,但既無經濟權,也少了話語權。可不知父親是不甘心,還是認不清局勢,總想著興點浪。幾次吵著大哥大姐給他錢,讓他回台東鄉下炒炒地皮?做做生意?大哥大姐不同意,父親也就自討沒趣地摸摸鼻子。我冷冷看著,揣度父親不過想拿錢回鄉下吹噓膨風,少不了這裡喝喝、那裡顛顛的,彌補彌補他那一去不復返的父權威嚴。
有一次,父親逮到了顯擺的機會,與那些讓我看得霧煞煞的鄉親有關。來自鄉親的某男生到了適婚年齡,托著鄉親找老婆。照片上的他看著頗端方清秀,大姐就試著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他。但陪著他們見完面後,大姐搖頭嘆息地把那男生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點評個夠,犀利辛辣。以為事情就此不了了之,不知為何東拉西扯地,一位堂姐竟成了男生眼裡的準老婆,可堂姐不願意。父親一聽到消息,立即撂下狠話,「什麼不願意?讓我回去處理,看她還願不願意?」一面迫不及待地,準備動身回鄉下。
我一聽,怒火中燒。父親這是逞得那個門子的能?控制不了我們,就柿子撿軟的吃,逼迫拿捏堂姐,好顯擺顯擺一下自己有多行?
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堂姐,二伯父家的三女兒。與大姐年紀相仿,人十分善良,也十分軟弱。記得有一次,日頭熱烘烘,她赤著腳,背著我走在滾燙的泥石子路上,還一逕地說,沒關係,她不累,也不渴。二伯父和二伯母,俱庸庸懦弱無主見之人。一個從早到晚捧著碗米酒頭,一個常年到頭風裡來雨裡去,做得要死要活。碰到能強勢就強勢的父親,堂姐不願嫁,父親硬要她上花轎,二伯父和二伯母也護不了她,豈不是逼她走絕路?
當時我唸著高中,在家處於少言少語自閉狀態。父親的話卻讓我血液上衝,激動之下,甚至詛咒他最好出門給車子撞死。話一出口,父親兇神惡煞地瞪著我,似乎準備對我揮拳打腳踢。母親在旁直打圓場,硬說父親聽錯了。我無懼也無愧色地看著他,大約是心底的強烈鄙夷之情,戰勝了父親可能對我暴力相加的恐懼。
幾年後我考上大學,一家人搬至新落成公寓,父母親算是退了休。學校雖在北部,亟於離家的我迫不及待地搬到學校宿舍住,仍沒錯過家中上演的生死倫理劇。
唸大二時,一次適逢假日,兄姐妹六人聚在客廳閒嗑牙,我們都還年輕,歡聲笑語。突然,父親帶著濃濃酒氣,從外頭顛了進來。說了一番沒人認真聽的話之後,踅進了房間。正以為他去睡下時,卻見他從房間跑出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嚷著「讓我死,讓我死,我死死得最好」等語。接著眼角溢出淚水,口裡吐出不知名液體。大哥第一個反應過來,哭著跪在父親身旁叫著,「你為什麼要這樣啦?」我們姐妹五人與其說是傷心,更多的是驚嚇。父親不知喝了什麼清潔液之類的,意欲自殺。如此大張旗鼔,自然沒成。大哥送父親去醫院時,大姐甚至發揮她的幽默精神說,哪有人想自殺這麼敲著鑼打著鼔地大聲嚷嚷?
想想,確是有些好笑。或許,那是父親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招式。
原來是有一陣子,父親天天吵著大姐要錢,吵得開始為失眠所苦的她,精神更不濟,心情更鬱結,睡眠更不好。一日,大哥終於出面制止,鄭重地警告父親,若敢再無理取鬧吵著要錢,會給他好看。父親顯然嚇到了,才噤了聲。 然父子落得如此場面,我當時想著都覺淒涼。不知是否因此之故,父親有了自殺的演出?還特別戴上了大哥當兵時,買給他的一個金戒指。
後來大哥說起在台東鄉下時,父親自殺過一次,跳到大圳溝裡去。不知為何,母親支支吾吾,不願多談。母親曾淡淡提到父親原本不喝不賭的,好好的一個人,不知為何就變了一個樣。
我們去醫院看望父親時,父親並無任何難堪不好意思之色,只說著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倒是母親,語未出,表情卻生動。嗤夷之外,有對父親自找罪受的快意,還有一種「你要是死了,我會更加稱心如意」的惋惜之情。台灣俗諺說,夫妻就是相欠債,放在父親母親身上,我信。
小時,母親僅上了幾個月的學,卻不減語言方面的天賦,駡功一流,不帶粗鄙髒字,用詞豐富。駡起父親來,字字切中要害,句句可以把他釘在恥辱柱上。幸哉,我遺傳了母親的好記性,沒繼承到她駡人的功力。母親對父親諸多怨恨諸多不滿,也許謾駡,就是她的武器,她的宣洩,她的反抗。然多年來,父親承受著母親的那張歹嘴,恐亦非輕輕一筆可以帶過。兩人若非上輩子相欠債,何至於這輩子相恨相殺至此?
母親個性毫不溫柔,亦不免有難堪處,但對我們,總是有愛。我努力地在記憶裡搜尋父親的慈愛,印像最深刻的是國中時,我曾在週記或作文裡,塑造了一個理想化的父親,細細的光,柔柔的氛圍。不知為何,班上的寫作才女竟讀到了這篇文章,跑來對我說,「你一定有一個非常好的父親。」我淡然不語,暗暗佩服自己的想像力。
自殺不成,父親步上了不同的軌道。早些年,還會在住家附近找些看守工地、倉庫的工作,積攢些賭本。煙照抽,酒照喝,人,一年一年地老,酒顛的次數漸少。子女,一個一個地結婚,搬了出去。父親年歲漸大,發了福,兩道長長的白眉毛垂了下來,猶如土地公模樣。他過著非常有規律的生活,上午帶著一壺水到小公園與人撿紅點,回家睡午覺、吃飯、喝點酒。又帶著一壺水去小公園撿紅點,回家梳洗、吃飯、喝酒,看看電視或看看書,睡覺。撿紅點輸贏少,父親有時也去賭場賭大的,有一、兩次還被警察抓了起來。對此,母親一邊訕笑一邊幸災樂禍。日子在大聲小聲,相看兩相厭中,一天一天地過。
數月前,父親檢查出肺癌末期,但他不知。除了微微喘,日子一切如常,酒照喝,煙照抽,小牌一樣打。五月三十日,父親在小公園倒下,大哥趕到醫院時,父親只交待了他有那些錢放在哪。父子最後一面,不知父親是否戴上了多年前,大哥送他的那個金戒指?
網傳前政壇名人孫運璿曾寫給子女一封信,信中有語:
親人只有一次的緣分,無論這輩子我和你會相處多久,都請好好珍惜共聚的時光,下輩子,無論愛與不愛,都不會再見。
我與父親的主要相處,就小學至中學這十二年,往事不回味。緣份如此,夠矣。
人生似一幕幕現實與回憶的光影交錯,回憶不盡然美好,現實總是催人老。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生命一點一滴地消逝。我們終將化做土,變成灰;滋養一棵樹,一枝草,一朵花。
如果父親能帶著最美麗的回憶離開,是否想回到那個七、八歲,坐在教室裡愛讀書的小小村童?黑板上老師正寫著字,台下村童認真做著筆記。陽光灑在長長的走廊上,隔壁班傳來琅琅讀書聲。窗外幾隻蝴蝶,翩翩飛了進來。
無需知道歌詞,光聽音樂和歌聲,就是濃濃的鄉愁。送你,爸。
我們終將化做土,變成灰;滋養一棵樹,一枝草,一朵花。
我們終將化做土,變成灰;滋養一棵樹,一枝草,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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